的盒子,灯光一一射向它们。一名讲解员领着一群学生,她让大家休息的时候,学生们都乖乖地坐到各自带来的小凳子上。
我观察着这群孩子,讲解员很普通,是位五十多岁、衣着整齐的女人,纯粹的金发,紧绷的脸。学生们的老师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女人,她涂着浅蓝色的唇膏,站在学生后面,准备随时管教其中的不安分子。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孩子,大概有十来个,我猜他们大概上五年级了。这是个天主教会学校,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女生的格子花呢是绿色的,男生的则是深藏青色。他们神情专注,举止优雅,却并不兴奋。真糟糕,我还以为康奈尔很对孩子们的口味呢。讲解员显然把他们看小了,仿佛在和小小孩说话一样。后排有个女生,看上去比其他孩子都要投入,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又长又卷的黑发,孔雀绿的裙子,显然和别人不同。每次讲解员提问,这个小女孩的手都是高高举起,可讲解员却总不叫她。我看得出小女孩有点厌倦了。
讲解员在解释康奈尔的鸟舍。每个盒子都是空的,许多盒子的白色内壁上,画了栖木、类似真鸟舍里的孔洞,有的还画了一些鸟。这是他最荒凉、最严肃的一组作品,全然没有肥皂泡沫机的奇幻,也没有旅馆的浪漫。
“谁知道康奈尔为什么要做这些盒子?”讲解员敏锐地扫视着孩子们,等待着回答,那个穿孔雀绿裙子的小女孩挥动手臂,像是患了圣维杜斯舞蹈病①①圣维杜斯舞蹈病(Saint Vitus Dance),一种神经错乱症,多累及五至十五岁的女孩。典型的症状是抽搐,大部分发生在脸部和四肢。一样,可讲解员偏偏就是要忽略掉她。前排一个小男孩羞怯地说,艺术家一定很喜欢小鸟。小女孩实在忍无可忍了,她直接站了起来,仍然高举着手臂。讲解员勉强地问:“那你说说看?”
“他做这些盒子是因为他很孤独。他没有可以去爱的人,他做了这些盒子,这样就可以去爱它们,这样人们就知道他是存在的,因为小鸟是自由的,盒子是小鸟躲藏的地方,在里面小鸟会感到安全,他也想要自由,想要安全。这些盒子是他留给自己的,这样他也能变成一只小鸟。”小女孩坐了回去。
我完全被她震撼了,这个十岁的孩子居然能透彻地读懂约瑟夫·康奈尔。讲解员和整个班上的孩子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看起来还是老师早就习惯了她,说:“谢谢你,爱尔芭,你的感觉很敏锐。”她转身冲老师感激地一笑,于是我看见了她的脸,我看见的是我女儿的脸。我一直站在隔壁的展厅里,我往前走了几步,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我,她的脸一下子放出光彩。她跳起来,撞倒了自己的小折椅。我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扑进我的怀中。我紧紧抱住她,跪在地上,双手环绕着她,听着她叫我“爸爸”,一遍又一遍。
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老师跑了过来。
她问:“爱尔芭,这是谁?先生,请问您是……?”
“我是亨利·德坦布尔,爱尔芭的父亲。”
“他是我爸爸!”
老师的双手几乎完全绞在了一起,“先生,爱尔芭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哑口无言,可是爱尔芭,我的女儿,却能从容应对。
“他是去世了,”她对老师说,“可他不是一直都死的。”
我开始整理思路,“这个很难解释——”
“他是个时错人,” 爱尔芭说,“和我一样。”老师完全明白了她的话,可我却被弄得一头雾水。老师的脸在彩妆下有些苍白,但也充满了同情心。爱尔芭捏了捏我的手,暗示让我说些什么。
“呃,老师您叫——”
“库泊。”
“库泊老师,我可以和爱尔芭单独待几分钟么,就在这儿,和她说说话吗?我们平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嗯……只是……我们正在实地考察……集体……我不能让您把孩子单独带走,再说,我不能确定您就是德坦布尔先生,要知道……”
“我们打电话给妈妈。” 爱尔芭说,她在书包里翻了会儿,突然掏出一只手机,她按了一个键,铃声随即响起来,我迅速地意识到机会来了:另一端,有人接起电话,爱尔芭说:“妈妈?……我在美术馆……不,我很好……妈妈,爸爸在这里!告诉库泊老师,他真的是我爸爸,行吗?……哦,太好喽,再见!”她把手机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会儿,凑了上去。
“克莱尔?”那头传来几声清晰的吸气声。“克莱尔?”
“亨利!哦,天哪,真难以置信!快回家来!”
“我争取……”
“你从什么时间里来的?”
“二〇〇一年,爱尔芭快要出生的时候,”我朝爱尔芭笑了笑,她靠在我身上,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
“还是我过来吧?”
“这样会更快一些。听着,你能告诉老师我就是我吗?”
“当然——我去哪儿找你们?”
“大狮子这里。克莱尔,你越快越好。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爱你。”
“我也爱你,克莱尔。”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库泊老师,她和克莱尔简短地聊了几句,总之,她同意我把爱尔芭带到美术馆门口,和克莱尔在那里碰头。我谢过库泊老师,她面对这个异常的局面始终相当优雅。我和爱尔芭手牵手走出了摩顿翼楼,走下旋转楼梯,来到中国陶器馆。我的大脑在飞转,我首先该问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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