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了耸肩膀。“看路况。”他说,“出了伦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绝回答,表面上却回答了问题。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来反复告诉我同样的事情已经消磨了他的耐心,让他厌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诉我任何事情了。
不过他是一个谨慎的司机,至少我可以看出这点。他慢慢地往前开,不时查一查镜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慢下来。
我想知道亚当开不开车。我猜他在部队一定要开车,可是休假的时候他开车吗?他会来接我——他那个生病的母亲——带我出游、带我去他觉得我会喜欢的地方吗?还是他认定这么做毫无意义,无论当时我有多么开心,一觉之后都会像房顶的积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气里呢?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驱车出城。开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狠狠地拍打在挡风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沿着玻璃滑下。远方夕阳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云下,将水泥森林的城市涂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丽而震撼,我却在其中挣扎。我如此渴望我的儿子不再只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关于他的记忆,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绕回了那个事实:我不记得他,因此他和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我回想起今天下午读过的关于儿子的事情,一副图像突然在面前炸开——蹒跚学步的亚当沿着小道推着蓝色的三轮车。可是即使为之惊叹不已,我也知道这副图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发生过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读日志时自己在脑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对较早的记忆的追忆。大多数人可以借由对回忆的回忆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过几十年,但对我来说,只有几个小时。
既然无法想起我的儿子,我退而求其次做了另外一件事,只有它能够安抚我躁动不安的心灵。我什么也不想。完全空白。
汽油味,又浓又甜。我的脖子有点痛。我睁开了眼睛。在眼前我看见湿漉漉的挡风玻璃被我呼出的气罩上了一层雾,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远处的灯光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打瞌睡。我靠在玻璃上,头很别扭地歪着。车里安安静静的,引擎已经熄火。我转过头。
本在那儿,坐在我的旁边。他醒着,目光透过车窗落在前方。他没有动,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而是继续盯着前面,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黑暗中分不清是喜是怒。我扭头去看他在看什么。
在挡风玻璃上飞溅的雨水前,是汽车的前盖,再往前是一道低矮的木头栅栏。在我们身后的街灯发出的光亮里,栅栏隐约露出模糊的轮廓。我看不清栅栏后面的东西,只看见一片广阔而神秘的黑暗,月亮悬在当空,那是一轮低垂的满月。
“我爱海。”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意识到我们停在了一个悬崖上,已经远远驶到了海岸线。
“你不喜欢吗?”他转向我。他的眼睛似乎无比悲伤。“你爱大海,是吧,克丽丝?”他说。
“是的。”我说,“我爱海。”他说话的感觉仿佛他不知道我的回答,仿佛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到过海边,仿佛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度过假。恐惧在我心里烧了起来,可是我在跟它抗争。我努力要留在这儿,留在现在,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努力回想今天下午从日志里了解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亲爱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的,可是现在我不再确定了。你变了。自从出了事以后,这些年来你变了。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每天我醒来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沉默着。我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我们都知道如果我试图为自己辩解、告诉他他错了的话是毫无意义的;我们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每一天我跟另一天有多么不一样。
“对不起。”我说。
他看着我:“哦,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猜,我有点不公平,只为自己考虑。”
他扭头望着车窗外的大海。远处有孤零零的一盏灯。浪里的一艘船,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亮出一点儿光。本说话了:“我们会没事的,对吧,克丽丝?”
“当然。”我说,“我们一定会的。这对我们是一个新的开始。现在我有了我的日志,纳什医生会帮我。我越来越好了,本。我知道我在好转。我想我要重新开始写作,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我会没事的。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联系上了克莱尔,她可以帮我。”我有了一个主意。“我们三个人可以聚一聚,你不觉得吗?像以前一样!像在大学里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有她的丈夫,我想——我想她说过有个丈夫。我们可以一起待着,会没事的。”我的心思停留在日志中提到的他说过的谎上,停留在我多次无法相信他的事实上,可是我赶开了这些念头。我提醒自己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现在轮到我坚强了,积极起来。“只要我们承诺永远对彼此坦诚。”我说,“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转头面对着我:“你的确爱我,对吗?”
“当然,我当然爱你。”
“你原谅我吗?原谅我离开过你?我不想那样做的。我别无选择。我很抱歉。”
我握住了他的手。它既温暖又冰冷,稍微有点湿。我想要用两只手握着它,可是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相反他的手毫无生气地放在膝盖上。我捏了捏它,直到那时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在握着他的手。
“本,我能理解,我原谅你。”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们也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它们已经见过无数恐怖的景象,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爱你,本。”我说。
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吻我。”
我照做了,接着,当我抽回身体时他低声说:“再来一次。再吻我一次。”
我又吻了他。可是,即使他接着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第三次吻他。我们凝视着窗外的海,看着水面倒映的月光,看着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反射着一旁经过的车灯的光亮。只有我们两个人,手握着手。两个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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