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圣特丽莎教堂为这四名渔夫举行葬礼。教堂后面紧靠大海。就是这同一片海,曾夺去教区内众多居民的生命。泰迪与母亲站在一起,聆听致予船长、大副和一名渔夫的悼词。渔夫叫吉尔·瑞斯塔,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自从带着粉碎的脚踵和头脑中太多丑陋的景象从一战战场返乡后,就在赫尔镇的各家酒吧引发恐慌。然而,现在他死了,一位曾受他恐吓的酒保说,一切都会得到宽恕。
船主尼克斯·科斯塔承认,他几乎不认识泰迪的父亲,只是在开船前最后一刻雇用了他,因为当时一名船员从卡车上跌落摔断了腿。不过,船长对他评价很高,说镇上人人都知道他会干活。难道这不是对一个男人的最高褒扬?
站在教堂里,泰迪想起在父亲船上的那天,因为之后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海。父亲总说还会去的,然而泰迪明白,父亲这么说仅仅是为了给儿子一点面子。父亲从未明了那天的事,但在回家途中,两人曾传递过眼神。那时他们正穿过那一串岛屿,隔离岛已落在身后,汤普森岛还在前方,城市的天际线如此近距离清晰可见,让人觉得可以捏着一座建筑的尖顶把它提起来。
“这就是大海。”父亲说。他们背靠船尾,父亲的一只手在泰迪背上轻轻抚摸。“有人为它着迷,有人因它丧生。”
他望着泰迪,让泰迪思考他长大之后会成为哪一种人。
正文 第一章(2)
一九五四年,他们从城里乘坐渡轮前往那里。
不过,今天渡轮并不是遣送病人到精神病院的。船上只有泰迪和他的新搭档恰克·奥尔,几个装着邮件的帆布袋,还有几箱药品。
旅程刚开始,泰迪就跪在马桶前大口呕吐。
他可以想象,恰克回家告诉妻子——假如他有的话,泰迪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他与具传奇色彩的泰迪·丹尼尔斯初次见面的情形。“亲爱的,他可喜欢我了,一见面就吐了。”
他确定这阵呕吐已经过去,胃不再翻腾,头也不再眩晕后,才把手和脸冲洗干净,在水槽上方的镜子里照了一下。玻璃镜面被海水中的盐分腐蚀了大半,泰迪刚好能够在镜子中央的一小块地方勉强照见自己:一名仍然相对年轻的男子,留着美国大兵式的平头,然而脸上已布满战争和之后岁月留下的痕迹。他对追踪和暴力的双重迷恋活生生地显现于那双曾被多洛蕾丝形容为“狗一般哀愁”的眼睛里。
我还年轻,泰迪想,看上去不该这样愁苦。
他调整腰间的皮带,让手枪皮套落在臀部,接着从马桶顶部取回帽子戴在头上,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略微右倾。然后他抽紧领带,一款大约一年前就已过时的花里胡哨的领带,但他依旧系着,因为那是她送的。某年生日,他坐在客厅里,她用它轻轻蒙住他的双眼,双唇紧贴他的喉结,一只温暖的手抚着他的脸颊。她舌尖有橙子的味道。她悄然坐到他的腿上,解去他的领带。他闭上双眼,闻着她的味道,想象她的模样,将她的形象刻在脑海里。
泰迪仍可以做到闭上眼便看到她。但是,近来白色污迹模糊了她的某些部分—— 一片耳垂,睫毛,头发的轮廓。虽然还不致完全模糊,但他担心时间正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从他脑海里那些画面边框上碾过,把它们碾得粉碎。
“我想你。”他说道,穿过厨房走到甲板上。
外面温暖而晴朗,但海水闪动着一丝丝铁锈般的暗色光芒,整体呈现出灰蒙蒙的青白,这暗示着海水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变暗,正在聚集。
恰克从他的扁形酒瓶中啜了一口,向泰迪歪了歪脖子,扬起一道眉毛。泰迪摇了摇头,恰克于是把酒瓶塞回西装口袋,用外套衣襟盖住大腿,向大海望去。
“没事吧?”恰克问,“你看上去脸色苍白。”
泰迪耸耸肩,“我没事。”
“确定?”
泰迪点点头,“刚刚适应船的摆动。”
他们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大海在四周起伏,海水如丝绒般黑暗而柔滑。
“你知不知道,它过去是一个战俘营?”泰迪问。
恰克说:“你指这座岛?”
泰迪点头道:“那是在南北战争时期。他们在岛上建了一座堡垒,作为兵营。”
“那堡垒现在用作什么?”
泰迪耸耸肩,“我也说不准。以前这里的各个岛上都有不少堡垒。战争期间,大多数都成了炮弹的练习靶子,现在所剩无几了。”
“可是这座精神病院……”
“据我所知,他们用了过去的旧营房。”
恰克说:“就像让病人进行基本训练,嗯?”
“我可不希望这事发生在我们身上。”泰迪转身背靠栏杆,“那你有什么经历,恰克?”
恰克笑了。他比泰迪略壮一些,矮一些,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满头浓密的黑色鬈发,橄榄色皮肤,纤细优雅的双手看上去与身体的其他部分不相协调,仿佛自己的手被送去店里修理,暂时向别人借来了这一双。左脸颊上有个长柄镰刀状的小伤疤,他用食指在那里轻抠一下。
“我总是从这道疤讲起,”他说,“通常人们早晚都要问。”
“好啊。”
“这不是战争造成的。”恰克说,“我女朋友说,干脆就说它是打仗时弄的算了,省得麻烦,可……”他耸耸肩,“可是,它是玩打仗游戏造成的。我小时候和一个小孩在树林里用弹弓互相射击。他的石块没打中我,我应当没事,对吧?”他摇摇头。“那块石头打在树上,一块树皮弹到我脸上。因此就有了这么一道伤疤。”
“玩打仗游戏?”
“玩耍的时候,没错。”
“你是从俄勒冈调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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