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阿瑞叹了口气。
“啊,我真希望我再回到十五岁的年纪。”
这时,她忽然看见一只猫正在厨房桌上偷对虾吃,随着连珠炮似的一串咒骂,她又麻利又准确地把一本书扔在仓皇逃跑的猫尾巴上。
“我问他同爱塔一起生活幸福不幸福。”
“‘她不打扰我,’他说。‘她给我做饭,照管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凡是我要求一个女人的,她都给我了。’”
“‘你离开欧洲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吗?有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怀念巴黎或伦敦街头的灯火?怀念你的朋友、伙伴?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东西,剧院呀、报纸呀、公共马车隆隆走过鹅卵石路的声响?’”
很久,很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他开口道:
“‘我愿意待在这里,一直到我死。’”
“‘但是你就从来也不感到厌烦,不感到寂寞?’”我问道。
他咯咯地笑了几声。
“‘我可怜的朋友①,’他说,‘很清楚,你不懂作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
①原文为法语。
布吕诺船长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他的一双和蔼的黑眼睛里闪着奇妙的光辉。
“他这样说对我可太不公平了,因为我也知道什么叫怀着梦想。我自己就也有幻想。从某一方面讲,我自己也是个艺术家。”
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蒂阿瑞从她的大口袋里拿出一把香烟来,递给我们每人一支。我们三个人都抽起烟来。最后她开口说:
“既然这位先生②对思特里克兰德有兴趣,你为什么不带他去见一见库特拉斯医生啊?他可以告诉他一些事,思特里克兰德怎样生病,怎样死的,等等。”
②原文为法语。
“我很愿意③。”船长看着我说。
③原文为法语。
我谢了谢他。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已经六点多钟了。如果你肯同我走一趟,我想这时候他是在家的。”
我二话没说,马上站了起来;我俩立刻向医生家里走去。库特拉斯住在城外,而鲜花旅馆是在城市边缘上,所以没有几步路,我们就已经走到郊野上了。路很宽,一路上遮覆着胡椒树的浓荫。路两旁都是椰子和香子兰种植园。一种当地人叫海盗鸟的小鸟在棕榈树的叶子里吱吱喳喳地叫着。我们在路上经过一条浅溪,上面有一座石桥;我们在桥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本地人的孩子在水里嬉戏。他们笑着、喊着,在水里互相追逐,棕色的小身体滴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五十四
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索着他到这里以后的景况。最近一些日子我听到思特里克兰德不少轶事,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里的环境。他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似乎同在欧洲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厌嫌;相反地,人们对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没有人感到诧异。在这里的人们~~不论是欧洲人或当地土著~~眼里,他当然是个怪人,但是这里的人对于所谓怪人已经习以为常,因此对他从不另眼相看。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在英国或法国,思特里克兰德可以说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圆孔里插了个方塞子”,而在这里却有各种形式的孔,什么样子的塞子都能各得其所。我并不认为他到这里以后脾气比过去变好了,不那么自私了,或者更富于人情味儿了;而是这里的环境对他比以前适合了。假如他过去就在这里生活,人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些劣点了。他在这里所经历到的是他在本乡本土不敢希冀、从未要求的~~他在这里得到的是同情。
这一切我感到非常惊奇;我把我的想法试着同布吕诺船长谈了一些。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什么。
“我对他感到同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最后他说,“因为,尽管我们两人可能谁也不知道,我们寻求的却是同一件东西。”
“你同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有什么东西会是你们俩共同寻求的呢?”
“美。”
“你们寻求的东西太高了,”我咕噜了一句。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要是坠入情网,就可能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那时候他就会象古代锁在木船里摇桨的奴隶一样,身心都不是自己所有了。把思特里克兰德俘获住的热情正同爱情一样,一点自由也不给他。”
“真奇怪,你怎么会也这么说?”我回答道。“很久以前,我正是也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他这个人是被魔鬼抓住了。”
“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象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寻获真理,他们的要求非常强烈,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叫他们把生活的基础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思特里克兰德就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他追求的是美,而不是真理。对于象他这样的人,我从心眼里感到怜悯。”
“你说的这一点也很奇怪。有一个他曾经伤害过的人也这样对我说,说他非常可怜思特里克兰德。”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很想知道,对于一种我一直感到迷惑不解的性格,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答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道理的?”
他对我笑了笑。
“我不是告诉你了,从某一个角度讲,我也是个艺术家吗?我在自己身上也深深感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我的却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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