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室是按照当时的艺术风尚布置的,非常朴素。白色护墙板很高,绿色的糊墙纸上挂着嵌在精致的黑镜框里的惠斯勒①的蚀刻画。印着孔雀图案的绿色窗帘线条笔直地高悬着。地毯也是绿颜色的,地毯上白色小兔在浓郁树荫中嬉戏的图画使人想到是受了威廉-莫利斯②的影响。壁炉架上摆着白釉蓝彩陶器。当时的伦敦一定有五百间餐厅的装演同这里一模一样,淡雅,别致,却有些沉闷。
①杰姆斯-艾波特-麦克奈尔-惠斯勒(1834~1903),美国画家和蚀刻画家,长期定居英国。
②威廉-莫利斯(1834~1896),英国诗人和艺术家。
离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家的时候,我是同瓦特尔芙德小姐一同走的。因为天气很好,又加上她这顶新帽子提了兴致,我们决定散一会步,从圣杰姆斯公园穿出去。
“刚才的聚会很不错。”我说。
“你觉得菜做得不坏,是不是?我告诉过她,如果她想同作家来往,就得请他们吃好的。”
“你给她出的主意太妙了,”我回答。“可是她为什么要同作家来往呢?”
瓦特尔芙德小姐耸了耸肩膀。
“她觉得作家有意思。她想迎合潮流。我看她头脑有些简单,可怜的人,她认为我们这些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怎么说,她喜欢请我们吃饭,我们对吃饭也没有反感。我喜欢她就是喜欢这一点。”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惯爱结交文人名士的人中,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要算心地最单纯的了,这些人为了把猎物捕捉到手,从汉普斯台德的远离尘嚣的象牙塔一直搜寻到柴纳街的寒酸破旧的画室。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年轻的时候住在寂静的乡间,从穆迪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不只使她阅读到不少浪漫故事,而且也给她的脑子里装上了伦敦这个大城市的罗曼史。她从心眼里喜欢看书(这在她们这类人中是少见的,这些人大多数对作家比对作家写的书、对画家比对画家画的画兴趣更大),她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幻想的小天地,生活于其中,感到日常生活所无从享受到的自由。当她同作家结识以后,她有一种感觉,仿佛过去只能隔着脚灯了望的舞台,这回却亲身登上去了。她看着这些人粉墨登场,好象自己的生活也扩大了,因为她不仅设宴招待他们,而且居然闯进这些人的重门深锁的幽居里去。对于这些人游戏人生的信条她认为无可厚非,但是她自己却一分钟也不想按照他们的方式调整自己的生活。这些人道德伦理上的奇行怪癖,正如他们奇特的衣着、荒唐背理的言论一样,使她觉得非常有趣,但是对她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却丝毫也没有影响。
“有没有一位思特里克兰德先生啊?”我问。
“怎么没有啊。他在伦敦做事。我想是个证券经纪人吧。没有什么风趣。”
“他们俩感情好吗?”
“两个人互敬互爱。如果你在他们家吃晚饭,你会见到他的。但是她很少请人吃晚饭。他不太爱说话,对文学艺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为什么讨人喜欢的女人总是嫁给蠢物啊?”
“因为有脑子的男人是不娶讨人喜欢的女人的。”
我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于是我就把话头转开,打听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个人都在上学。”
这个题目已经没有好说的了。我们又扯起别的事来。
五
夏天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见面的次数不算少。我时不时地到她家里去吃午饭,或是去参加茶会;午饭总是吃得很好,茶点更是非常丰盛。我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很相投。我当时年纪很轻,或许她喜欢的是指引着我幼稚的脚步走上文坛的艰辛道路,而在我这一方面,遇到一些不如意的琐事也乐于找到一个人倾诉一番。我准知道她会专神倾听,也一定能给我一些合乎情理的劝告。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很会同情人的。同情体贴本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但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恶狠狠地扑到人们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来,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应该象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自出;惯爱表同情的人让它纵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难者非常困窘。有的人胸膛上已经沾了那么多泪水,我不忍再把我的洒上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自己的长处运用很得体,她让你觉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对她作了一件好事。我年轻的时候在一阵热情冲动中,曾同柔斯-瓦特尔芙德谈论这件事,她说:
“牛奶很好吃,特别是加上几滴白兰地。但是母牛却巴不得赶快让它淌出去。肿胀的乳头是很不舒服的。”
柔斯-瓦特尔芙德的嘴非常刻薄。这种辛辣的话谁也说不出口,但是另一方面,哪个人做事也没有她漂亮。
还有一件事叫我喜欢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她的住所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总是干干净净,摆着花,叫人感到非常舒服。客厅里的印花布窗帘虽然图案比较古板,可是色彩光艳,淡雅宜人。在雅致的小餐厅里吃饭是一种享受;餐桌式样大方,两个侍女干净利落,菜肴烹调得非常精致。谁都看得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位能干的主妇,另外,毫无疑问她也是一位贤妻良母。客厅里摆着她儿女的照片。儿子~~他名叫罗伯特~~十六岁,正在罗格贝学校读书;你在照片上看到他穿着一套法兰绒衣服,戴着板球帽,另外一张照片穿的是燕尾服,系着直立的硬领。他同母亲一样,生着宽净的前额和沉思的漂亮的眼睛。他的样子干净整齐,看去又健康,又端正。
“我想他不算太聪明,”有一天我正在看照片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性格很可爱。”
女儿十四岁。头发同母亲一样,又粗又黑,浓密地披在肩膀上。温顺的脸相,端庄、明净的眼睛也同母亲活脱儿一样。
“他们两个人长得都非常象你,”我说。
“可不是,他们都更随我,不随他们的父亲。”
“你为什么一直不让我同他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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