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我还记得我到一些殷勤好客的文艺家庭中去作客总要乘车在市区兜很大的圈子,因为羞怯的心理作祟,我往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好几遍才鼓起勇气去按门铃。然后,我心里捏着一把汗,被让进一间高朋满座、闷得透不过气的屋子。我被介绍给这位名士、那位巨擘,这些人对我的著作所说的恭维话让我感到坐立不安。我知道他们都等着我说几句隽词妙语,可是直到茶会开完了,我仍然想不出什么有风趣的话来。为了遮盖自己窘态,我就张罗着给客人倒茶送水,把切得不成形的涂着黄油的面包递到人们手里。我希望的是谁都别注意我,让我心神宁静地观察一下这些知名人士,好好听一听他们妙趣横生的言语。
我记得我遇见不少身材壮硕、腰板挺得笔直的女人。这些女人生着大鼻头,目光炯炯,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好象披着一挂甲胄;我也看到许多象小老鼠似的瘦小枯干的老处女,说话柔声细气,眼睛滴溜溜乱转。我对她们那种总是戴着手套吃黄油吐司的怪毛病常常感到十分好笑;她们认为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就偷偷在椅子上揩手指头,这让我看着也十分佩服。这对主人的家具肯定不是件好事,但是我想在轮到主人到这些人家里作客的时候,肯定也会在她朋友的家具上进行报复的。这些女人有的衣着入时,她们说她们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一个人为什么只因为写了一本小说就要穿得邋里邋遢。如果你的身段苗条为什么不能尽量把它显示出来呢?俊俏的小脚穿上时髦的鞋子绝不会妨碍编辑采用你的稿件。但是也有一些人认为这样不够庄重,这些人穿的是艺术性的纺织品,戴着具有蛮荒色调的珠宝装饰。男士们的衣着一般却很少有怪里怪气的。他们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是作家,总希望别人把他们当作是老于世故的人。不论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以为他们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级办事员。这些人总显出有些劳累的样子。我过去同作家从来没有接触,我发现他们挺奇怪,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人不象真实的人物。
我还记得,我总觉得他们的谈话富于机智。他们中的一个同行刚一转身,他们就会把他批评得体无完肤;我总是惊讶不置地听着他们那辛辣刻毒的幽默话。艺术家较之其他行业的人有一个有利的地方,他们不仅可以讥笑朋友们的性格和仪表,而且可以嘲弄他们的著作。他们的评论恰到好处,话语滔滔不绝,我实在望尘莫及。在那个时代谈话仍然被看作是一种需要下功夫陶冶的艺术,一句巧妙的对答比锅子底下噼啪爆响的荆棘①更受人赏识,格言警句当时还不是痴笨的人利用来冒充聪敏的工具,风雅人物的闲谈中随便使用几句会使得谈话妙趣横生。遗憾的是,这些妙言隽语我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最舒适顺畅的谈话莫过于这些人谈论起他们从事的行业的另一方面~~谈起进行交易的一些细节来。在我们品评完毕一本新书的优劣后,自然要猜测一下这本书销售掉多少本,作者得到多少预支稿费,他一共能得到多少钱。以后我们就要谈到这个、那个出版商,比较一下这个人的慷慨和那个人的吝啬。我们还要争辩一下是把槁件交给这一个稿酬优厚的人还是哪一个会做宣传、善于推销的人。有的出版商不善于作广告,有的在这方面非常内行。有些出版商古板,有些能够适应潮流。再以后我们还要谈论一些出版代理人和他们为我们作家搞到的门路。我们还要谈论编辑和他们欢迎哪类作品,一千字付多少稿费,是很快付清呢,还是拖泥带水。这些对我说来都非常富于浪漫气味。它给我一种身为这一神秘的兄弟会的成员的亲密感。
①见《圣经》旧约传道书第七章:“愚昧人的笑声,好象锅下烧荆棘的爆声。”
四
在那些日子里,再没有谁象柔斯-瓦特尔芙德那样关心照拂我了。她既有男性的才智又有女人的怪脾气。她写的小说很有特色,读起来叫你心绪不能平静。正是在她家里,有一天我见到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一天瓦特尔芙德小姐举行了一次茶话会,在她的一间小屋子里,客人比往常来得还多。每个人好象都在和别人交谈,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到很窘;既然客人们都在三三两两地谈他们自己的事,我就很不好意思挤进哪个人堆里去了。瓦特尔芙德小姐是个很体贴的女主人,她注意到我有些尴尬,便走到我身边来。
“我想让你去同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谈一谈,”她说,“她对你的书崇拜得了不得。”
“她是干什么的?”我问。
我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如果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位名作家,我在同她谈话以前最好还是把情况弄清楚。
为了使自己的答话给我更深的印象,瓦特尔芙德故意把眼皮一低,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专门招待人吃午餐。你只要别那么腼腆,多吹嘘自己几句,她准会请你吃饭的。”
柔斯-瓦特尔芙德处世采取的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她把生活看作是给她写小说的一个机会,把世人当作她作品的素材。如果读者中有谁对她的才能非常赏识而且慷慨地宴请过她,她有时也会请他们到自己家招待一番。这些人对作家的崇拜热让她感到又好笑又鄙夷,但是她却同他们周旋应酬,十足表现出一个有名望的女文学家的风度。
我被带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面前,同她谈了十来分钟的话。除了她的声音很悦耳外,我没有发现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在威斯敏斯特区有一套房子,正对着没有完工的大教堂。因为我也住在那一带,我们两人就觉得亲近了一层。对于所有那些住在泰晤士河同圣杰姆斯公园之间的人来说,陆海军商店好象是一个把他们联结起来的纽带。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要了我的住址,又过了几天我收到她一张请吃午饭的请柬。
我的约会并不多,我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我到她家的时候稍微晚了一些,因为我害怕去得过早,围着大教堂先兜了三个圈子。进门以后我才发现客人都已经到齐了。瓦特尔芙德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杰伊太太、理查-特维宁和乔治-娄德。在座的人都是作家。这是早春的一天,天气很好,大家兴致都非常高。我们谈东谈西,什么都谈到了。瓦特尔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轻时的淡雅装扮,身着灰绿,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还是表现出一点年事稍高时的丰姿;如果是后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着巴黎式的上衣了。犹豫了半天,结果她只戴了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使她的情绪很高,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么刻薄的语言议论我们都熟识的朋友呢。杰伊太太知道得很清楚,逾越礼规的言词是机智的灵魂,因此时不时地用不高于耳语的音调说一些足能使雪白的台布泛上红晕的话语。理查-特维宁则滔滔不绝地发表荒唐离奇的谬论。乔治-娄德知道他的妙语惊人已经尽人皆知,用不着再施展才华,因此每次张口只不过是往嘴里添送菜肴。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话不多,但是她也有一种可爱的本领,能够引导大家的谈话总是环绕着一个共同的话题;一出现冷场,她总能说一句合适的话使谈话继续下去。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一年三十七岁,身材略高,体态丰腴,但又不显得太胖。她生得并不美,但面庞很讨人喜欢,这可能主要归功于她那双棕色的、非常和蔼的眼睛。她的皮肤血色不太好,一头黑发梳理得非常精巧。在三个女性里面,她是唯一没有施用化妆品的,但是同别人比较起来,这样她反而显得更朴素、更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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