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更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是勃朗什。她证明了自己不仅是一个能干的、而且是一个专心致志的护士。你再也不会想到她曾一度激烈地反对过自己的丈夫,坚决不同意把思特里克兰德带回到家里来。病人需要照料的地方很多,她坚持要尽到自己一部分责任。她整理病人的床铺,尽量做到在撤换床单时不惊扰病人。她给病人洗浴。当我称赞她的能干时,她脸上露出惯有的微笑,告诉我她曾经在一家医院做过一段事。她丝毫不让人看出来,她曾经那样讨厌过思特里克兰德。她同他说话不多,但是不管他有什么需要,她都很快地就能知道。有两个星期思特里克兰德整夜都需要有人看护,她就和她丈夫轮班守夜。我真想知道,在她坐在病床旁边度过漫漫长夜时心里在想些什么。思特里克兰德躺在床上,样子古怪怕人,他的身躯比平常更加削瘦,红色的胡子乱成一团,眼睛兴奋地凝视着半空;因为生病,他的眼睛显得非常大,炯炯发光,但那光亮显得很不自然。
“夜里他跟你说过话吗?”有一次我问她。
“从来没有。”
“你还象过去那样不喜欢他吗?”
“比以前更厉害了。”
她用一双安详的、灰色的眼睛望着我。她的神色非常恬静,我很难相信她居然能象那次我看到的那样大发脾气。
“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他谢过你吗?”
“没有。”她笑了笑说。
“这人真不通人情。”
“简直太可恶了。”
施特略夫对她自然非常满意。她这样把他撂给她的挑子担了过来,而且全心全意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无论怎样做也无法表示对她的感激。但是他对勃朗什同思特里克兰德彼此的关系又有些不解。
“你知道,我看见过他们在一起坐了好几个钟头,谁也一句话不说。”
有一次我和这一家人一同坐在画室里,这时思特里克兰德的身体已经快好了,再过一两天就要起床了。戴尔克同我闲聊。施特略夫太太在缝补什么;她缝的东西我是认得的,那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件衬衣。思特里克兰德仰面躺着,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我看到他的目光停在勃朗什-施特略夫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嘲弄神情。勃朗什感到他正在看自己,抬起眼睛,他们俩彼此凝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困惑,也许是~~但为什么啊?~~惊惧的神色。思特里克兰德马上把眼睛移开了,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天花板来;但是她却一直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可解释了。
几天以后,思特里克兰德就下地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穿在身上就象稻草人披着一件破褂子似的。他的胡须凌乱,头发很长,鼻子眼睛本来就生得比一般人大,因为害过这场病,更显得大了一号;他的整个外表非常奇特,因为太古怪了,反而不显得那么丑陋。他的笨拙的形体给人以高大森严之感。我真不知道该如何确切地表达他给我的印象。最触目的一点倒不一定是他的裸露无遗的精神世界(虽然屏蔽着他精神的肉体几乎象是透明的),而是他脸上的那种蛮野的欲念。说来也许荒谬,这种肉欲又好象是空灵的,使你感到非常奇异。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原始性;希腊人曾用半人半兽的形象,象生着马尾的森林之神啊,长着羊角、羊腿的农牧神啊,来表现大自然的这种神秘的力量,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就有这样一种力量。他使我想到马尔塞亚斯①,因为他居然敢同大神比赛音乐,所以被活剥了皮。思特里克兰德的心里好象怀着奇妙的和弦同未经探索过的画面。我预见到他的结局将是遭受痛苦的折磨和绝望。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他被魔鬼附体的感觉;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邪恶的魔鬼,因为这是在宇宙混沌、善恶未分之前就存在的一种原始的力量。
①马尔塞亚斯是古代小亚细亚弗里吉亚国的一个吹笛人,同阿波罗比赛吹笛失败,被大神杀死。
他身体仍然很弱,不能作画。他沉默不语地坐在画室里,天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有时候他也看书。他喜欢看的书都很怪;有时候我发现他在阅读马拉美②的诗。他读书的样子就象小孩子一样,动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我很想知道那些精巧的韵律和晦涩的诗句给他一些什么奇怪的感情。另外一些时候我发现他浸沉在嘉包里奥③的侦探小说里。我想,他对书的选择表现出组成他怪诞性格的不可调和的方面;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很有趣。尽管他的身体很弱,但是仍象往常一样,从不讲求舒适,这真是他奇怪的个性。施特略夫喜欢把起居环境弄得舒服一些,画室里摆着一对非常柔软的扶手椅和一张长沙发椅。思特里克兰德从来不坐这些椅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故意表示甘于艰苦,而是因为不喜欢它们。有一次我来看他,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发现他正坐在一只三脚凳上。如果叫他选择的话,他会喜欢不带扶手的硬背椅。他的这种习性常常叫我很恼火。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这么不关心周围的生活环境的。
②斯台凡-马拉美(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③艾米尔-嘉包里奥(1835~1873),法国最早的侦探小说家。
二十七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一天早晨,我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我觉得可以放自己一天假,便决定到卢佛尔宫去消磨一天。我在画廊里随便走着,一边欣赏那些我早已非常熟悉的名画,一边任凭我的幻想同这些画幅所激起的感情随意嬉戏。我悠闲地走进长画廊,突然一眼看到了施特略夫。我脸上泛起了笑容,因为他那圆胖的身躯、象受了惊吓似的神情使我每次见到总是要发笑。但是在我走近他以后,我发现他的神情非常沮丧。他的样子凄苦不堪,但又那么滑稽,好象一个穿得衣冠齐楚而失足落水的人被打捞上来以后仍然心怀余悸,生怕别人拿他当笑话看。他转过身来,两眼瞪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看见我。他的一双碧蓝的圆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充满了忧伤。
“施特略夫。”我叫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接着就露出笑容来,但是他笑得那么凄惨。
“你怎么这样丢了魂似地在这里游荡?”我用快活的语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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