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把从伦敦带来的一点钱花完以后,他也没有沮丧气馁。他没有出卖自己的画作,我想他在这方面并没有怎么努力。他开始寻找一些挣钱的门径。他用自我解嘲的语气告诉我,有一段日子他曾经给那些想领略巴黎夜生活的伦敦人当向导。由于他惯爱嘲讽挖苦,这倒是一个投合他脾气的职业。他对这座城市的那些不体面的地区逐渐都熟悉起来。他告诉我他如何在马德莲大马路走来走去,希望遇到个想看看法律所不允许的事物的英国老乡,最好是个带有几分醉意的人。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赚一笔钱。但是后来他那身破烂衣服把想观光的人都吓跑了,他找不到敢于把自己交到他手里的冒险家了。这时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一个翻译专卖药广告的工作,这些药要在英国医药界推销,需要英语说明。有一次赶上罢工,他甚至还当过粉刷房屋的油漆匠。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他的艺术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但是不久他就没有兴致到画室去了;他只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埋头苦干。因为一文不名,有时他连画布和颜料都买不起,而这两样东西恰好是他最需要的。从他的谈话里我了解到,他在绘画上遇到的困难很大,因为他不愿意接受别人指点,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摸索一些技巧上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过去的画家早已逐一解决了。他在追求一种我不太清楚的东西,或许连他自己也知道得并不清楚。过去我有过的那种印象这一次变得更加强烈了:他象是一个被什么迷住了的人,他的心智好象不很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画拿给别人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对这些画实在不感兴趣。他生活在幻梦里,现实对他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有一种感觉,他好象把自己的强烈个性全部倾注在一张画布上,在奋力创造自己心灵所见到的景象时,他把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忘记了。而一旦绘画的过程结束~~或许并不是画幅本身,因为据我猜想,他是很少把一张画画完的,我是说他把一阵燃烧着他心灵的激情发泄完毕以后,他对自己画出来的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他对自己的画儿从来也不满意;同缠住他心灵的幻景相比,他觉得这些画实在太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你不把自己的画送到展览会上去呢?”我问他说,“我想你会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的。”
“你愿意听吗?”
他说这句话时那种鄙夷不屑劲儿我简直无法形容。
“你不想成名吗?大多数画家对这一点还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真幼稚。如果你不在乎某一个人对你的看法,一群人对你有什么意见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并不是人人都是理性动物啊!”我笑着说。
“成名的是哪些人?是评论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想到那些你从来不认识、从来没见过的人被你的画笔打动,或者泛起种种遐思,或者感情激荡,难道你不感到欣慰吗?每个人都喜爱权力。如果你能打动人们的灵魂,或者叫他们凄怆哀悯,或者叫他们惊惧恐慌,这不也是一种奇妙的行使权力的方法吗?”
“滑稽戏。”
“那么你为什么对于画得好或不好还是很介意呢?”
“我并不介意。我只不过想把我所见到的画下来。”
“如果我置身于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很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思特里克兰德很久很久没有作声。但是他的眼睛却闪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仿佛看到了某种点燃起他的灵魂、使他心醉神驰的东西。
“有些时候我就想到一个包围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的小岛,我可以住在岛上一个幽僻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树木,我寂静安闲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了。”
这不是他的原话。他用的是手势而不是形容的词藻,而且结结巴巴没有一句话说得完整。我现在是用自己的话把我认为他想要表达的重新说出来。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问他道。
他看着我,我知道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解释说:“你丢掉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一般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你本来过得很不错。可是你现在在巴黎大概连饭都吃不饱。再叫你从头儿选择,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还是这样。”
“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打听过你的老婆和孩子。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吗?”
“没有。”
“我希望你别他妈的老说一个字。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不幸,难道你就一分钟也没有后悔过?”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能想象得出,有时候你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我不是说想起六七年以前的事,我是说更早以前,你和你妻子刚刚认识的时候,你爱她,同她结了婚。你难道就忘了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你感到的喜悦?”
“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最重要的是永恒的现在。”
我想了想他这句答话的意思。也许他的语义很隐晦,但是我想我还是懂得他大概指的是什么了。
“你快活吗?”我问。
“当然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沉思地凝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闪烁起讥笑的光芒。
“我想你对我有点儿意见吧?”
“你这话问得没意义,”我马上接口说,“我对蟒蛇的习性并不反对,相反地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从职业的角度对我发生兴趣啰?”
“纯粹是这样。”
“你不反对我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性格也实在讨厌。”
“也许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讥说。
他只干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使我提出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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