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了看。
“哈啰,胖子。你有什么事?”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想见你。”
思特里克兰德看了我一个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他的眼睛又回到棋盘上。
“坐下,别出声音,”他说。
他走了一步棋,马上就全神贯注到面前的一局棋上。可怜的施特略夫心怀焦虑地望了我一眼,但是我却没有觉得有任何不自在。我要了一点喝的东西,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思特里克兰德下完棋。对于这样一个可以从容地观察他的机会,我毋宁说是欢迎的。如果是我一个人来,我肯定认不出他了。首先,我发觉他的大半张脸都遮在乱蓬蓬的胡须底下,他的头发也非常长;但是最令人吃惊的变化还是他的极度削瘦,这就使得他的大鼻子更加傲慢地翘起来,颧骨也更加突出,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了。在他的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见到的那身衣服,只不过已经破破烂烂,油迹斑斑,而且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仿佛原来是给别人做的似的。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不很干净,指甲很长,除了筋就是骨头,显得大而有力,但是我却不记得过去他的手形曾经这么完美过。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无比的力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削瘦使这一点更加突出了。
他走过一步棋后,马上把身体往后一靠,凝视着他的对手,目光里带着一种令人奇怪的心不在焉的神情。与他对棋的人是一个蓄着长胡须的肥胖的法国人。这个法国人察看了一下自己的棋势,突然笑呵呵地破口骂了几句,气恼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棋盒里去。他一点也不留情面地咒骂着思特里克兰德,接着就把侍者叫来,付了两人的酒账,离开了。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边挪了挪。
“我想现在咱们可以谈话了,”他说。
思特里克兰德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里面闪现着某种恶意的讥嘲。我敢说他正在寻找一句什么挖苦话,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所以只好不开口。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要见你,”施特略夫满脸堆笑地又把见面时的话重复了一遍。
思特里克兰德沉思地把我端详了几乎有一分钟。我始终没说话。
“我一生中也没见过这个人,”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说,因为从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是认识我的。我不象几年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感到难为情了。
“我前几天见到你妻子了,”我说,“我想你一定愿意听听她最近的消息。”
他干笑了一声,眼睛里闪着亮。
“咱们曾一起度过一个快活的晚上,”他说,“那是多久以前了?”
“五年了。”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绝地解释,他和我如何会面,如何无意中发现都认识思特里克兰德的事。我不知道这些话思特里克兰德是否听进去了。因为除了有一两次他好象回忆起什么而看了我一眼以外,大部分时间他似乎都在沉思自己的事。如果不是施特略夫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这场谈话肯定要冷场的。半个钟头以后这位荷兰人看了看表,声称他必须回去了。他问我要不要同他一起走。我想剩下我一个人也许还能从思特里克兰德嘴里打听到些什么,所以回答他说我还要坐一会儿。
当这个胖子走了以后,我开口说:
“戴尔克-施特略夫说你是个了不起的画家。”
“我才他妈的不在乎他怎么说呢!”
“你可以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
“为什么我要给你看?”
“说不定我想买一两幅。”
“说不定我还不想卖呢。”
“你过得不错吧?”我笑着说。
他咯咯地笑了两声。
“我象过得不错的吗?”
“你象连肚皮也吃不饱的样子。”
“我就是连饭也吃不饱。”
“那咱们去吃点什么吧。”
“你干嘛请我吃饭?”
“不是出于慈善心肠,”我冷冷地说,“你吃得饱吃不饱才不干我的事呢。”
他的眼睛又闪起亮来。
“那就走吧,”他说,站了起来,“我倒是想好好地吃它一顿。”
二十一
我让他带我到一家他选定的餐馆,但是在路上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份报纸。叫了菜以后,我就把报纸支在一瓶圣-卡尔密酒上,开始读报。我们一言不发地吃着饭。我发现他不时地看我一眼,但是我根本不理睬他。我准备逼着他自己讲话。
“报纸上有什么消息?”在我们这顿沉默无语的晚餐将近尾声时,他开口说。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吧,从他的声音里我好象听出来他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喜欢读评论戏剧的杂文,”我说。
我把报纸叠起来,放在一边。
“这顿饭吃得很不错,”他说。
“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喝咖啡好不好?”
“好吧。”
我们点起了雪茄。我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停在我身上,隐约闪现着笑意。我耐心地等待着。
“从上次见面以后你都做什么了?”最后他开口说。
我没有太多的事好说。我的生活只不过是每日辛勤工作,没有什么奇闻艳遇。我在不同方向进行了摸索试验;我逐渐积累了不少书本知识和人情世故。在谈话中,对他这几年的生活我有意闭口不问,装作丝毫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后,我的这个策略生效了。他主动谈起他的生活来。但是由于他太无口才,对他自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讲得支离破碎,许多空白都需要我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对于这样一个我深感兴趣的人只能了解个大概,这真是一件吊人胃口的事,简直象读一部残缺不全的稿本。我的总印象是,这个人一直在同各式各样的困难艰苦斗争;但是我发现对于大多数人说来似乎是根本无法忍受的事,他却丝毫不以为苦。思特里克兰德与多数英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完全不关心生活上的安乐舒适。叫他一辈子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里他也不会感到不舒服,他不需要身边有什么漂亮的陈设。我猜想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我第一次拜访他时屋子的糊墙纸是多么肮脏。他不需要有一张安乐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倒觉得更舒服自在。他的胃口很好,但对于究竟吃什么却漠不关心。对他说来他吞咽下去的只是为了解饥果腹的食物,有的时候断了顿儿,他好象还有挨饿的本领。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有六个月之久每天只靠一顿面包、一瓶牛奶过活。他是一个耽于饮食声色的人,但对这些事物又毫不在意。他不把忍饥受冻当作什么苦难。他这样完完全全地过着一种精神生活,不由你不被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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