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看了看账房里的一块木板。
“他的钥匙不在这里。自己上去看看吧。”
我想不妨再问他一个问题。
“太太也在这里吗③?”
③原文为法语。
“只有先生一个人④。”
④原文为法语。
当我走上楼梯的时候,侍者一直怀疑地打量着我。楼梯又闷又暗,一股污浊的霉味扑鼻而来。三层楼梯上面有一扇门开了,我经过的时候,一个披着睡衣、头发蓬松的女人一声不吭地盯着我。最后,我走到六楼,在三十二号房门上敲了敲。屋里响动了一下,房门开了一条缝。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来。
我通报了姓名。我尽量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
“你不记得我了。今年六月我荣幸地在你家吃过饭。”
“进来吧,”他兴致很高地说,“很高兴见到你。坐下。”
我走进去。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几件法国人称之为路易-菲力浦式样的家具把屋子挤得转不过身来。有一张大木床,上面堆放着一床鼓鼓囊囊的大红鸭绒被,一张大衣柜,一张圆桌,一个很小的脸盆架,两把软座椅子,包着红色棱纹平布。没有一件东西不是肮脏、破烂的。麦克安德鲁上校煞有介事地描述的那种浪荡浮华这里连一点儿影子也看不到。思特里克兰德把乱堆在一把椅子上的衣服扔到地上,叫我坐下。
“你来找我有事吗?”他问。
在这间小屋子里他好象比我记忆中的更加高大。他穿着一件诺弗克式的旧上衣,胡须有很多天没有刮了。我上次见到他,他修饰得整齐干净,可是看去却不很自在;现在他邋里邋遢,神态却非常自然。我不知道他听了我准备好的一番话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是受你妻子的嘱托来看你的。”
“我正预备在吃晚饭以前到外边去喝点什么。你最好同我一起去。你喜欢喝苦艾酒?”
“可以喝一点儿。”
“那咱们就走吧”
他戴上一顶圆顶礼帽;帽子也早就该刷洗了。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你知道。”
“当然了。你就一个人吗?”
我很得意,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我竟极其自然地提了出来。
“啊,是的。说实在的,我已经有三天没有同人讲话了。我的法文很不高明。”
当我领先走下楼梯的时候,我想起茶点店的那位女郎来,我很想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了。是他们已经吵架了呢,还是他迷恋的热劲儿已经过去了?从我见到的光景看,很难相信他策划了一年只是为了这样没头没脑地窜到巴黎来。我们步行到克里舍林荫路,在一家大咖啡馆摆在人行道上的许多台子中拣了一张坐下。
十二
这会儿正是克里舍林荫路最热闹的时刻,只需要发挥一点儿想象力,就能够在过往行人中发现不少庸俗罗曼司中的人物。小职员和女售货员,宛如从巴尔扎克的小说中走出来的老古董,靠着人性的弱点赚钱糊口的一些行当的男女成员。在巴黎的一些贫穷地区,街道上总是人群熙攘,充满无限生机,使你血流激动,随时准备为你演一出意想不到的好戏。
“你对巴黎熟悉不熟悉?”我问。
“不熟悉。我们度蜜月的时候来过。以后我从来没有再来。”
“那你怎么会找到这家旅馆的?”
“别人介绍的。我要找一家便宜的。”
苦艾酒端上来了,我们一本正经地把水浇在溶化的糖上。
“我想我还是坦白对你讲我为什么来找你吧,”我有一些困窘地说。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早就想迟早会有个人来的。阿美已经给我写了一大堆信来了。”
“那么我要对你讲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得很清楚了。”
“她那些信我都没有看。”
我点了一支烟,为了给自己一些思索的时间。我这时候真不知道该怎样办理我承担下的这件差事了。我准备好的一套绝妙词令,哀婉的也罢、愤激的也罢,在克里舍林荫道上以乎都不合拍了。突然,思特里克兰德咯咯地笑起来。
“交给你办的事很叫你头疼,对不对?”
“啊,我不知道,”我回答。
“听我说,你赶快把肚子里的事说出来,以后咱们可以痛快地玩一个晚上。”
我犹豫不定。
“你想到过没有,你的妻子痛苦极了?”
“事情会过去的。”
他说这句话的那种冷漠无情我简直无法描摹。我被他这种态度搞得心慌意乱,但是我尽量掩盖着自己。我采用了我的一位亨利叔叔说话的语调;亨利叔叔是个牧师,每逢他请求哪位亲戚给候补副牧师协会捐款的时候总是用这种语调。
“我说话不同你转弯抹角,你不介意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样对待她说得过去吗?”
“说不过去。”
“你有什么不满意她的地方吗?”
“没有。”
“那么,你们结婚十七年,你又挑不出她任何毛病,你这样离开了她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
“是太岂有此理了。”
我感到非常惊奇,看了他一眼。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从心眼里赞同,这就把我的口预先箝住了。他使我的处境变得非常复杂,且不说滑稽可笑了。本来我预备说服他、打动他、规劝他、训诫他、同他讲道理,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斥责他,要发一通脾气,要把他冷嘲热讽个够;但是如果罪人对自己犯的罪直认不讳,规劝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我对他这种人一点也没有经验,因为我自己如果做错了事总是矢口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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