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回自我,找回家园,亨利·米勒形成了强烈的反叛精神.他的这种反叛精神所采用的方式,同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十分相似。拉伯雷以激烈的口气,粗俗污秽的语言,猛烈攻击当 时占统治地位的经院哲学及其支柱巴黎神学院、法院、教会等,这同我们在亨利·米勒作品中君到的那种口气和语言何其相似乃尔,两人甚至在谈论拉屎撤尿的问题上都有很多共同之处。
亨利·米勒似乎是和拉伯雷一样。故意公开谈论人们日常交往中往往避讳的东西,来表示一种精神的反叛。棚·米勒的糟榨反叛尤其表现在反传统方面。他在西方文化氛围中感到十分压抑,同时他又是在一个一贯标榜民主自由的国度里长大的,思想上较少束缚,所以饱寻求自由,寻求自我,强烈反对传统的束缚。当年惠特曼通过歌颂民主、自由、自我而宣扬的美国梢神,他试图摆脱西方传统,希望建设一个新型国家而做的美国梦,似乎都在亨利·米勒身上复活了。只是亨利 ·米物没有惠特曼那种豪放的热情,而且他既做着美国梦,又是美国梦的批判者。他在反传统方面要比惠特曼更为彻底。他在写《北回归线》的时候,曾为取什么书名费了一番琢磨,他考虑把这部小说称作“醉酒巴黎”,不久又提出两个书名,请他的好友阿那依斯·宁帮着出主意,一个书名叫“我歌唱赤道”,这是用的惠待曼的口气。另一个书名就是“北回归线”。阿那依斯·宁由于爱好占星术而相中了后者。“北回归线”的英语原文是“Tropic of cancer”。“Cancer”是天文学上的“巨蟹座”的意思。亨利·米勒自己也喜欢这个书名,因为他由此而联想到许多。他在笔记本里摘抄了古罗马讽刺小说《萨蒂利孔》中这样一句话:“我自己出生在巨蟹座下,因此我独立自主,在海上和陆地上都据有大片领地。”蟹可以横行不羁,像征看自由的精神,亨利·米勒以此自喻,表明他要从各个方向自由地批判一种已经开始没落的文明的种种弊病,要从传统的固定轨迹中解脱出来。所以他要比惠特曼向往一种更彻底的美国式自由,要同所有的传统决裂,也包括已在美国形成传统的美国梦。另一方面;“Cancer”一词作为普通名词,又有“癌”的意思,大多数人得了癌症以后必死无疑,亨利·米勒要像死神一样来宣告那个他在那里成长起来的国家及其文化的死亡,因为它已经得了“杨梅大疮”。
亨利·米勒在反传统方面同两位法国作家很相似。其中一位是像征主义诗人韩波。韩波—生穷困潦倒,但是他拒绝工作。他到处流浪,酗酒,搞同性恋,生活上无拘天束,所以他反对宗 教、道德及任何传统的束缚,他甚至要摆脱个人人格的束缚和语言的束缚,要成为“水恒”的代言人,要去掉单调的公认含义和逻辑内容,试图创造出能表现诗的意境魅力的新语音形式。同亨 利·米勒相似的另一位作家是超现实主义的领袖人物勃勒东。他倾向于无政府主义,对以理性为核心的传统理想、文化、道德产生强烈怀疑,因为他认为,人的理性已受到资本主义文明的毒 害,为了摆脱这种毒害,人必须保持内心生活经验的猖性,不受外界的任何干扰,不受传统的任何束缚:这样本能改变世界和人性。为了实现这—点,他强调艺术上的绝对自由,这就是消除梦 幻与现实、理性与疯强、客观与主观之间的界限,自动写作是勃勒东在艺术上企图彻底打破传统.追求绝对自由的一种尝试。
亨利·米勒和这两位法国作家在反传统方面的彻底要求使他们三人在文学创作所表现的内容和采取的形式上有许多共同点;但是,亨利·米勒认识到.文明对人性的压抑就在于理性不断迫 使现代人屈从于现代文明所形成的一套传统,所以他甚至比以勃勒东为首的超现实主义者们走得更远。他决心要适应现代人的迫切要求,不是像勃勒东那样再现无意识而是提出了意识的必要性。
自我的重建者
我们应该把亨利·米勒看作自我的重建者。
亨利·米勒被人称作是自卢梭以来写出了最好的仟悔作品的人。卢梭的《忏悔录》是一部作者敢于进行自我解剖的杰作。由于卢棱在作品中公开谈论当时人们羞于公开的那—部分自我,所以他的这部作品很难为池思想保守的同时代人所接受,但是卢梭追求个性解放的勇气却被鼓舞丁他身后的许多作家。
一个人如果老是回避自己的这一部分自我,或那一部分自我,尤其对自己那部分丑陋的自我老是躲躲闪闪,讳莫如深,那么他最终将变得十分虚伪,他真正的自我也将开始异化。处于这种状况下的人,不但不会改正自己的错误和过失,反而会扭曲人的自然本性,使人的表里差异越来越增大。卢梭希望人的自然本性的回归,是他“回归自然”的主张在个性解放问题上的体现、也是他重建自我的努力。亨利·米勒虽然自称他尝试了几次都没有能够“啃完”卢棱的《忏悔录》,但是他自己却写了更大规模的《忏悔录》。他的作品大多是自传式的日记体,他向卢梭一祥,通过写自己,尤其通过写自己的过失、不幸、痛苦、迷惘,来揭露和控诉社会对人的腐蚀,文明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扭曲。他要写出自己真正的经历,录下自己真正的真实。他在《北回归线》中引用了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作家爱默生的一段话:“这些小说将渐渐让位给日记或自传——富于感染力的书籍,只要一个人懂得如何在他称之为自已经验的东西中选择真正是他经验的东西.懂得如何真实地记录真实。”
亨利·米勒十分推祟爱默生,他认为爱默生对他有特殊影响。他曾告诉阿那依斯·宁:“我要把瓦尔多·爱默生捧上天去,就是为了向世界证明,曾经有一位伟大的美国人——而且不仅如此,因为我曾经受过他很大影响,他同我认为是我更好的一面的一整个侧面的我相联系。”看来,爱默生对亨利·米勒在通过写传记式日记体小说来重建自我方面有很大影响,亨利·米勒在《我一生中的书》中,专门有一段话评论表达个入真实的困难和在不可避免的永恒竞争中揭示各种自我的困难。他说:“爱默生预言的会随时间推移而越来越重要的自传式小说,已经取代了伟大的仟悔录。这种文学体裁不是一种真实与虚构的混合物,而是真实的扩展与深化。它更可信,更真实。它不是这些自传式小说的作者提供的事实的无价值的真实,而是情感、反思、理解的真实,经过消化与吸收的真实。一个人揭示自我,都是同时在各个层次上进行的。”亨利·米勒深感揭示这种真实之困难,但他仍不懈地努力,通过提示在文明社会里受到压抑或被忽视的自我,来重建他真正的自我。
尽管亨利· 米勒笔下的自我往往显得卑鄙、无耻、下流,但他写这些方面并不是为了宣扬这些事实,而是要表现一种情绪,一种反思,揭示出他在文明社会里所受到的真正正压力和他不得不作出反应的那种强烈性,所以,亨利’米勒的重建自我,不仅注重于更完整的自我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表现内在的自我,表现渴望回归自然的内在的自我。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表现渴望回归自然的内在自我,特别注重两个方面。
其一,他十分怀念他在布鲁克林的儿童时代与青少年时代,他把对儿童时代、青少年时代种种经历和体验的回忆同梦境和幻觉结合在一起。亨利·米勒似乎在儿童的天真烂漫中看到了未受扭曲的人性,所以他笔下的儿童,尤其是他儿童时代的自我。都顽皮、粗野,好奇心强,喜欢探究自然与人生的秘密。身在世界性大都市,却仍然带有许多自然的倾向。纽约是受资本主义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弊病影响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在纽约市及其周围生活,即便是儿童也难免不受影响,但是亨利·米勒把自己在布鲁克林的那段生活看作一种象征、一个同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相抗衡的真正自我的基础。他的怀旧代表着对回归自然的向往,他的梦境和幻觉则表现出摆脱文明与理性束缚的倾向。
其二,他突出了性的问题,以大量性描写来表现人性受到文明的压抑而爆发出来的发泄式的反映人性从机器文明中述回自然、逃回原始世界的强烈愿望。
亨利·米勒因为大量性描写的问题曾不断受到指责。当然,他确实在这个问题上有津津乐道的地方,但是我们绝不能将他等同于一个色情作家,认为他趣味低级,淫秽下流,而应该联系他的思想倾向和全部创作加以客观全面的分析。
亨利·米勒从小就对异性抱着一种提防的态度,对她们存有戒心。这是他母亲造成的,因为她对他要么过于冷淡.要么过分关心。如果他不严格地照她的话去做.她就一句好话也不会对 他说;但是如果他的表现表明他是妈妈的宝贝儿子,她就把他捧到天上去。她是一个要求尽善尽美的人,要取悦于她极其困难;在他尽了最大努力来取悦于她,而她却还是把他从身边推开的 时候,她就使他对他自己产生怀疑,并躲避她,他也不可能轻易求得父亲的感情,不可能指望父亲成为他的典范。因为他受母亲影响,看不起父亲。他知道,他的父亲和他自己都不能使母亲满意,所以他从小就害怕在女性面前的失败,同时又很想探究女性的秘密。长大以后,便总是想在女性身上试一试自己获得成功的能力。于是他在性的方面采取了竭力想打破拘束的态度,继而发展成在性爱问题上十分随便。他结过五次婚;还同许多女人发生过性关系,并在作品中作了大量与此有关的性描写。
他试图以自由的性爱观念找回自己从小在女性面前失去的自我,同时,由于他深感人性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受到压抑,他便试图以原始的性爱方式寻回人在现代文明社会中失去的自由。至少,他认为性爱可以使人的想象力获得自由。“我们可以从爱中期待任何东西……我们内心的贫富是同我们的想象力成比例的。爱将镜子擦洗干净,没有相应的爱的飞跃,就不可能拓展我们的想象力。”
总之,亨利·米勒希望在作品中重新建立一个完整的、真正的自我形象,这个自我善良正直,嫉恶如仇,富于同情心,有追求,有独特见解,但同时也卑鄙无耻,轻率鲁莽,放荡不羁,悲观失望。正像亨利·米勒在一部有关他的电影中所说:“我的书就是我所指的那个人,我所指的那个困惑的人,那个随随便便的人,那个无所顾忌的人,那个精力充沛、污秽下流、爱吵爱闹、细心体贴、一丝不苟、说谎骗人、诚实得可怕的人。”亨利·米勒在作品中重建曾自我有助于我们更好、更完整地了解西方现代社会中人的真实的精神面貌和多面性。
文学上的革新者
我们还应该把亨利·米勒视为文学上的革新者。
亨利·米勒在作品中重建自我的努力使他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格,也产生了一种独特的体裁,这就是他的自传式日记体小说。这种自传式日记体小说不同于其他作家的自传体小说,因为亨利·米勒不仅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了外在的自我和内在的自我,他还写了处于理性状态中的自我,即梦境、幻觉、退想等等中的自我;他不仅写了社会关系中的自我,也写了自然状态中的自我;即处于最简单的生命运动中,排除了一切伦理道德、宗教等文化因素和社会因素的自我。另外,还有一个显著的不同是,其他作家写自传体小说一般主要采取现实主义手法,而亨利·米勒 却自由地大量运用了各种代派的手法,并将它们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使他的自传式日记体小说成为探索综合使用现代派手法来表现作为现代人代表的亨利·米勒的生存状况、重建一个亨利 ·米勒的完整自我的革新尝试。
一位亨利·米勒的研究者指出:“米勒从小就显然是一个废寝忘食而又敏感的读者,他在书本中寻求超越凡俗的体验。因为如他经常承认的那样,他在大大小小的行动中都无甚英雄举动,所以文学形象就成为个人颂扬的代用品。他把大多数文学都视为严格意义上的个人宣传。他完全不加区分地从冒险故事、浪漫化的历史。传记推广之,一直到异国情调,神话色彩浓厚的历史(克里特,中国,亚特兰密斯);到通俗的浪漫传奇(哈格德,显克微支,贝拉米);到叛逆的美国人(瓦尔特·惠特曼,舍伍德·安德森,爱玛·戈德曼);最后,到更 极端、更与社会格格不入的欧洲现代派(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斯特林堡)。富有灵感的著作和启示文学作品——尼采以及施本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在30年代初的米勒看来尤其是自我辩解式的——同先锋扼的表现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以及乔伊斯、桑德拉尔、塞利纳等)相混合,所有这些点点滴滴、不同方式的修辞手法与风格,都混合出现在他的‘自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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