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黛丽,麦克斯-德沃尔还活着吗?”
她对我浅浅笑:“噢,是啊。不过我们这儿不常见到他。”
这句话起到了巴迪所有的滑稽标语没有起到的作用,我大笑起来。永远面露菜色、此刻更像是急需肝脏移植的奥黛丽也忍不住窃笑起来。巴迪从吧台那 边朝我们投来像图书馆理员那样严肃的一瞥,他正读着一张牛津公园汽车比赛的传单。
我开车沿来时的道路返回,在大热天的正午吃上一只大汉堡真不是滋味,让你脑袋发沉昏昏欲睡。我惟一想做的就是回家(我回莎拉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已经把那儿当成家了),翻身倒在北卧室的床上,吹着摇头风扇睡上几个小时。
经过黄蜂山路的时候我放慢速度。晾衣绳上无精打采地挂着一些衣服,前院里散落着玩具,那辆斯考特吉普却不见了。玛蒂和凯拉该是换好了游泳衣, 我心想,往公共湖滩去了。我喜欢她们俩,很喜欢。玛蒂短命的婚姻也许多少把她和麦克斯-德沃尔联系在一起……可看看那辆生了锈的房车,没有铺砖的 泥车道,还有杂草丛生的前院,再想想玛蒂不成形的宽松短裤和廉价超市买来的罩衫,我不得不怀疑这种联系有多强。
在他八十年代末退休隐居到棕榈泉之前,麦克斯威尔-威廉-德沃尔一向是计算机革命的生力军。虽然这次革命基本是年轻人的天下,但德沃尔在里头却 是一个了不起的长者——他了解这一行,了解游戏规则。早在信息还存在磁带上而不是存在计算机集成块上,UNIVAC电脑还是尖端产品的时候他就起步了。 他熟悉COBOL语言,用起FORTAN来就像说母语一样。当这个行业的发展超出他的能力范围,开始主导世界的时候,他精明地雇佣他们的才华以便跟上时代的 脚步。
他的威胜视觉公司发明了一套几乎能在一瞬间把纸上文档打描到软盘上的程序;开发了一些后来成为行业标准的印刷制版程序;它生产的PixelEasel软 件能让笔记本电脑用户用鼠标来画图……甚至用手指画图,如果他们装上乔称之为“小***光标”的配件的话。德沃尔没有参与后者任何一部分的开发,但 他预见到这东西能被发明出来然后请人替他开发。他本人拥有十多项专利,还和他人共同拥有另外几百项。人们认为他的身份已经超过六亿美元,到底多少 取决于当天科技股票的牌价。
T镇上的人们觉得他脾气暴躁不讨人喜欢。这不奇怪,就一个拿萨勒人而言,一个拿萨勒人还能做得出什么好事?人们说他行为古怪,那当然。每当老 居民们回忆起那些富有的成功人士年轻的日子,他们会说这些人啃过墙纸,操过狗,在教堂吃午餐时除了一套沾尿发黄的内衣以外什么也不穿。就算德沃尔 是那么个人,就算他是唐老鸭的吝啬舅舅,我也怀疑他会听凭两个和他关系那么近的亲戚住在房车里。
我驶上湖边的小路,在自家车道口停了停,看着那儿的门牌:一块烫着“莎拉—拉弗斯”几个大字的清漆木板钉在就近的一棵树上——这就是T镇人做 事的的派头。看见它让我想起最后一次关于曼德里的梦魇。梦里有人在这块木板上贴了一枚电台宣传标签,就像你常常在一些收费公路路口的收费栏上看到 他人胡乱张贴的那些标签。
我走出汽车来到门牌前,仔细一看,没有标签。梦里的向日葵是在的,长在我的门廊里——我有手提箱里的照片可以证明——但门牌上没有电台标签。 这能证明什么呢?得了吧,诺南,这回你该明白了。
我开始朝车子走去——门开着,扬声器里正放着“沙滩男孩”的歌——可是一转健康念又走回门牌那儿。梦里的标签就贴在“莎拉”的“拉”和“拉弗 斯”的“拉”的上方。我用手指碰了碰那个地方,觉得有些黏糊糊的。当然,这可能是清漆在大热天里给人的正常印象,或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把车开到房子跟前停下,设好紧急刹车(在黑迹湖或西缅因州的十几个湖区的坡地上停车,你总得设置紧急刹车),然后听完那首《别担心,宝贝》 ,我一向觉得这是“沙滩男孩”最好听的一支歌,喜欢它热情洋溢的歌词。如果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宝贝,布赖恩-威尔逊唱道,你就什么也不会担心。 哦,朋友,这样的世界该多好。
我坐在车里听歌,眼睛望着坡道右侧的小垃圾棚,我们把垃圾放在那里,好防务附近爱翻垃圾的浣熊。就算带盖子的垃圾桶也挡不住这些家伙;要是它 们饿急了,聪明的小爪子怎么都对付得了这些盖子。
你该不会想做那种事吧,我心说,你……不会吧?
看来我会——至少打算试试运气。当电台里“沙滩男孩”换成“稀土乐队”的时候,我走下车来,打开垃圾棚,从里头拽出两个塑料垃圾桶。有个叫斯 坦-普鲁克斯的人每隔两个星期来收一次垃圾(不过我提醒自己,那可是四年前的老皇历了),他是比尔-迪恩手下众多打零工赚外快的兼职工人中的一个, 不过我猜想节日里他该不会来这儿收拾最近那次打扫除的战利品了,我猜对了。每个垃圾桶里有两个塑料垃圾袋。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拖了出来(一边这么做 ,一边骂自己是个傻瓜)然后除去系住袋口的黄带子。
我真的不认为我自己会鬼迷心窍到把一大堆湿垃圾倒在自家门廊上(当然这一点我不能肯定),不安没有湿垃圾。房子已经四年没人人住了,记得吗? 只有住了人的房子才制造湿垃圾,从咖啡渣到用过的厕纸什么都有。还好这些袋子里只装了布兰达-梅赛夫太太的大扫除队扫出来什么干垃圾。
我找到吸尘器出来的九小袋四十八个月的泥土、灰尘和死苍蝇,不少胜过的纸抹布(一些散发着家具上光剂的清香,另一些透着更浓郁、但仍然好闻的 去污剂的香味),一块发了霉的席梦思衬垫,还有一件一看就知道已经沦为蛀虫盘中餐的真丝上衣。对这件上衣我没有什么可惋惜的;它是我年轻时代的一 个错误,看上去像“甲壳虫”乐队唱《我是矮胖》时期的东西。干——得好,宝贝。
我还找到满满一盒碎破碎……一盒没法辨认(但显然已经用废了)的管道零件……一块破烂的脏地毯……一堆用得不能再用、面目可憎的褪了色的擦碗 布……还有我在烤炉上做肉馅饼和烤鸡时用的隔热手套……
电台标签就在第二个垃圾袋底部,揉作一团,我知道自己会找到它的——从我摸到门牌上黏糊糊的那一块时就知道——只不过想亲眼见到,就像多疑的 圣多马非得看到耶稣手上钉痕滴焉的血才肯相信耶稣已经复活一样。
我把它放在晒得发烫的门廊地板上用手摊平。边缘有些破损,可以想像,比尔也许动用了铲子才把它刮下来。他不想让诺南先生回到阔别四年的湖畔时 却发现昏头小子在他车道口的牌子上贴了张电台标签。天哪,不,这不合适,下去吧你,到垃圾桶里去吧。于是它在这儿冒出来了,我恶梦的又一块碎片终 于在这儿出土,不过这种打击我还是受住的。我用手摸它:WBLM,102。9,波特兰摇滚乐。
我对自己说没有必要害怕,它说明不了什么,其实一切都说明不了什么,然后从垃圾棚里掏出扫帚,把垃圾扫到一处,重新装进塑料袋,把电台标签也 一起扔了进去。
我进屋原想洗个澡冲去一身的灰尘,却从一个开着的衣箱里搜出一条游泳裤,决定去游泳。这条我在基拉戈岛买的游泳裤上印着几只正在喷水的鲸,很 是俏皮,相信我戴红袜队帽子的小朋友会同意。我看了看表,发现从吃完乡村汉保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五分钟。我的办事效率不错,老伙计,特别是刚进行 过一场兴致勃勃的垃圾袋淘宝游戏。我穿上游泳裤走下从莎拉通往湖畔的枕木台阶,凉鞋啪啦啪啦响着。几只晚起的蚊子嗡嗡叫着。眼前的满面春风泛着微 光,平静地卧在低矮、充满湿气的天空底下,仿佛在召唤我。湖的整个东岸镶嵌着一条南北方面向供所有人街走的大路,法律上称为“公共道路”,而T镇 上的人们给了它一个简单的名字——“主街”。如果你沿着枕木台阶走到底,在主街上左转,就能一直走到黑迹湖码头,沿途经过沃灵顿和巴迪-杰里森邋 遢的小饭馆……还有沿途山坡上虚掩在云杉和松树从里的四五十幢夏季别墅。如颗你往右转,就能一直走到黑罗湾,不过这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因为如今 主街的那一段草木丛生不宜行走。
我在主街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朝前跑去,一头跃进湖里。就在我满心欢喜地跳在半空中的时候,空然想到自己上一次这么跨进湖里的时候还牵着妻 子的手。
落水的一刻简直是灾难。水凉得足以让我想起自己是四十岁,而不是十四岁,有一暧间,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黑迹湖在我头顶合起来的时候 ,我差不多相信自己永远也别想活着浮也水面了。人们会发现我脸朝下漂浮在游泳浮板和那一小段发球我的主街之间,一个冰凉的湖水和油腻的乡村汉堡的 牺牲品。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刻上:你妈说过吃完饭至少休息一小时。
接着我的脚角到了湖底的石头和滑溜溜的水草,然后我拼命朝上游,像一个企图在一场势均力敌的篮球赛结束时再来一个大灌篮的球员。冲出湖面,我 大口喘气,水立刻灌进嘴里,我咳了出来,一只手同时捶击胸腔,想让心脏重新工作——来吧,宝贝,继续工作,你能行的。
正文 第8章(下)
我回到齐腰深的水里,站住脚夫,嘴里满是凉水味——带着矿物质腥味的湖水味,就是你洗衣服时一定想除掉的味道。这恰恰是我站在68号公路路边上 时尝到的味道,恰恰是玛蒂告诉我她女儿的名字时我尝到的味道。
这是心理作用,是联想,从相近的名字联想到死去的妻子,进而联想到这个湖,这——
“这湖的味道我尝过一两次。”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好像为了强调这一点,我掬起一捧湖水——我和所谓“本部湖泊协会”的其他成员每年得到的分析 报告上说,这是全缅因州最干净最清澈的湖水——喝了下去。这一回没有任何启示,脑海中也没有闪现任何念头,它仅仅是黑迹湖,先是在嘴里,然后到胃 里。
我朝湖中的浮板游去,爬上浮板边带三道横杠的扶梯,翻身躺在热乎乎的木板上,突然非常庆幸自己回到莎拉,一切都被抛到脑后。从明天起,我要在 这儿开始一种新生活——努力开始,不管怎么说。此刻我头枕在胳膊弯里,昏昏欲睡,非常自信一天的冒险活动已经结束。
我过于自信了。
来T镇的第一个夏天,乔和我就发现从自家面朝黑迹湖的露台上能看见卡斯特尔—洛克的焰火表演。当天色渐渐变暗,我回忆起这一点,心想今年放焰 火时,我可以坐在客厅里看录像。重现我们一起在露台上度过的那些七月四日的黄昏,我们边喝啤酒边对着焰火大笑的场面,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即便不 想这些,我也已经够孤独的了,这种孤独是我在德里未曾体验过的。转念我又问自己,来T镇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最后一次面对乔的记忆——所有的—— 然后让它们安息。当然,恢复写作的可能性从来没有像那一晚看上去那么渺茫。
没有啤酒——我忘了在“湖畔小店”或“乡村咖啡馆”买上一格——不过好心的布兰达-梅赛夫太太给我留了可乐。我拿了一罐百事可乐,坐下来观看 焰火,希望自己不要太难过。希望自己不要哭。我不敢跟自己开玩笑;在莎拉更容易触景生情。我必须挨过这一关。
夜晚的第一个焰火刚刚消失在空中——一大簇散开的蓝光闪闪烁烁,后面跟着远远的爆炸声——电话铃就响了,起到了卡斯特尔—洛克的微弱爆炸没有 直到的作用——我惊得跳了起来。我想也许是比尔-迪恩打来的长途电话,想问我住得还好吗。
乔去世前的夏天,我们买了一台无绳电话,这么一来就能边打电话边在房子的底楼随便走动,我俩都爱这样。我穿过玻璃拉门进入客厅,按下了“通话 ”按钮,回到露台上的椅子里,然后说:“喂,我是诺南。”远处湖对岸卡斯特尔—维尔上空低矮的云层下腾起黄色和绿色的火球,紧接着是静静的闪光爆 炸,最后变成噼啪声传到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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