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会使人虚弱,痛苦,而且会有潜在的不良副作用。接受医药处理的人大部分都有长期记忆受损的现象,而这已经是最轻微的。有极少数的案例会有短暂的痴呆现象,并导致无法复原的健忘症。大脑组织复原并重新建构之后,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变成另一个新器官。而那个人也会经历微妙的变化,成为另一个不同的人。
“他们征服了死亡。”
“并没有完全征服。”
伊娜说:“我只是有点纳闷,凭他们的智慧,应该有办法让整个过程变得比较不那么痛苦。”
他们当然能够改善第四年期的转化过程,消除那种肉体上的不舒服。可是,他们宁可选择不这样做。火星文化虽然将第四年期纳入他们的社会习俗,却也保留了第四年期所必须付出的痛苦代价。并非所有的人都会选择进入第四年期,因为,除了转化过程的痛苦之外,他们的生命延长法律上也有很严厉的惩处条例。任何一位火星公民都有权利接受生命延长的医药处理,完全免费,也不会受到歧视。可是,第四年期的人禁止生育。生育是成年期的保障权利。最近这两百年来,生命延长鸡尾酒处理法已经加入了男女双性不孕的药物,一旦注射之后,受孕能力永远无法恢复。第四年期的人也没有国会选举的投票权。没有人愿意让这群年高德劭的人把持整个星球,为自己谋私利。不过,五大共和国都有各自的司法审查机构,相当于地球上的最高法院。这个机构里的成员是完全由第四年期的人投票选出来的。第四年期的人和成年期的人比起来,各有各的优劣利弊,而成年期的人和小孩子比起来也一样。年长的人比较有权力,比较不贪玩,比较能够独立自主,却也失去了某些自由。
火星人的医学科技隐藏在无数的密码和象征符号里面。人类学家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企图从万诺文带来的数据库里破解他们的科技。后来,政府禁止了这项研究。我没办法跟伊娜说明所有的火星医学科技,甚至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读懂。
伊娜说:“现在我们也拥有同样的科技了。”
“只有某些人用到。我希望有一天大家都用得到。”
“我只是有点怀疑,我们是不是也能够和火星人一样,不会滥用这样的科技。”
“我们应该可以。火星人就做到了。火星人也是和我们一样同源同种的人类。”
“这我知道。当然我们也有可能办到。可是泰勒,你真的觉得……我们会吗?”
我看着伊安。他还在睡,也许还会做梦。他的眼珠在眼皮里面咕噜咕噜地转,活像水底的鱼。他呼吸的时候,鼻孔一张一合,身体随着颠簸的救护车左右摇晃。
“在地球上大概办不到。”我说。离开布奇汀吉之后,我们已经沿路开了十六公里。这个时候,尼琼忽然猛敲驾驶座和后车厢中间的隔板。那是我们事先说好的暗号,表示前面有临检了。救护车开始减速。伊娜匆匆忙忙站起来准备。她把一个荧光黄的氧气口罩套在伊安脸上,然后自己戴上一个纸口罩。这个时候,伊安醒过来了。他开始有点紧张了,开始觉得这场冒险没那么好玩了。伊娜压低着声音对我说:“快一点。”
于是,我赶紧缩着身体挤到那个铁柜里。铁门砰的一声关上,卡在木片上,露出一道小缝,让空气稍微可以流通。那道不到一公分的小缝隙可以让我免于窒息。
我还没躺好,救护车就停下来了,我的头重重地撞上铁柜的尾端。
伊娜说:“千万别出声。”我搞不清楚她是在跟我说,还是在跟伊安说。
我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地等着。
过了几分钟,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讲话。就算我听得懂米南加保话,也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有两个人在说话。尼琼的声音和另外一个我没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口气却很严厉,好像在找麻烦。那是一个警察在讲话。
我想起刚刚伊娜讲的话: 他们征服了死亡。
我心里想,恐怕没有。
铁柜里的温度上升得很快。我汗流满面,衬衫都湿透了,汗水刺痛了眼睛。我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声音大得仿佛全世界都听得到。
尼琼毕恭毕敬地小声回答那个警察的问话。警察大声咆哮,持续逼问他。
“你别动!千万不要动!”伊娜压低着声音说,口气很急迫。伊安的脚在轮床的垫子上弹跳着。他一紧张的时候就会有这种习惯动作。然而,心血管耗弱的病人是不可能会有这种力气的。车顶的灯光透过那个不到一公分的小缝照在我头上,我看到伊安张开的指尖从灯光前面划过去,看起来像是四条有关节的阴影。
忽然,车子的两扇后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车子的废气猛灌进来,还夹杂着一股杂草在正午太阳的暴晒下所散发出来的臭气。我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看到车子外面透进一道窄窄的光,两团黑影遮在前面。可能是尼琼和那个警察,也可能是树影或是云影。
那个警察好像在叫伊娜做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挤出来的,平板单调,很不耐烦,充满威胁的语气。我心里开始冒火了。我想到伊娜和伊安。他们在这个男人的枪口下畏缩发抖,在这个男人所代表的势力下畏缩发抖。他们都是为了我。我听到伊布伊娜用米南加保话说了些什么,语气很坚定,但不会有挑衅的感觉。她好像在说什么心血管耗弱如何如何心血管耗弱。她想展现一点医生的权威,看看那个警察会不会紧张。制造恐惧对抗另一种恐惧。
警察很粗暴地顶回去,说要搜查救护车,还要伊娜把证件拿给他看。伊娜好像又说了什么,态度很强硬。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快无计可施了。我又听她说了一次心血管耗弱。
我想活命,但我更想保护伊娜和伊安。我宁可束手就擒,也不想看到他们受到伤害。投降,或是跟他们拼了。跟他们拼了,要不然就逃。火星人的药赐给我更长的生命,更多的时间,然而,必要的话,我愿意放弃这一切。也许这就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勇气,万诺文所说的独特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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