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收拾桌上的东西,她听到教室四处传来窃窃私语。她确定她离开教室之前,丹尼·克拉克对施薇亚·亨妮说了什么。她相信有人故意把东西放在教室后面,这样大家走到后面拿回东西时,才可以顺便和同学们谈论已经过世的姐姐。
琳茜穿过走廊,她穿梭于成排的寄物柜中,小心翼翼地躲避可能碰见的人。我真希望能和她走在一起,边走边模仿校长走路的姿势和在校会上讲话的样子。每次在礼堂集合开校会时,校长总喜欢说:“你们的校长就像是一个有原则的朋友!”我每次都在琳茜耳边学校长说话,逗得她忍不住大笑。
她很庆幸走廊上没什么人,但她一走进行政中心,马上面临秘书们同情的眼光。没关系,她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练习好了,她已装备齐全准备应付众人的同情。
“琳茜,”校长凯定先生说,“今天早上我接到警方的电话,我为你的失去感到难过。”
她直视着他,眼神有如激光般尖锐,“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凯定先生觉得他必须直截了当地讨论这个悲剧。他起身走过书桌,带琳茜一起坐在学生们口中的“校长室沙发”上。后来校方对一些问题变得比较敏感,有人建议说:“沙发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在校长室里摆张沙发不太好,椅子比较恰当。”凯定先生听了之后才把“校长室沙发”搬走,换上了两把椅子。
凯定先生和琳茜坐在“校长室沙发”上,我希望不管她多么生气,坐在这张大名鼎鼎的沙发上,仍会觉得有点兴奋。我不愿自己剥夺了她所有的快乐。
“我们会尽全力帮助你。”凯定先生说,他真是尽了全力。
“我很好。”琳茜说。
“你想不想谈谈?”
“谈什么?”琳茜问道,她露出爸爸所谓的“傲慢”神情,爸爸有时对我说:“苏茜,你别用这种傲慢的口气和我说话。”
“你所失去的。”校长说。他伸手碰碰琳茜的膝盖,他的手有如烙印一般,烫了她一下。
“我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她说,同时鼓起勇气,强作镇定地拍拍衬衣,检查一下衣袋。
凯定先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年以前他和维琪·克兹谈话时,维琪哭倒在他的怀里,当时情况确实有点棘手,但现在看来,维琪·克兹似乎成功地克服了丧母的打击。当时他把维琪·克兹带到沙发旁,嗯,其实是维琪自己走到沙发旁,径自坐了下来,“我为你的失去感到抱歉。”话一出口,维琪·克兹马上像爆破的气球一样嚎啕大哭,他把她拥入怀中,她哭了又哭,当天晚上,他把西装送去干洗了。
但琳茜·沙蒙是个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天资聪颖,学校选派了二十名天才生,代表学校出席全州“天才生研讨会”,琳茜就是其中之一。她档案中惟一的小问题是今年年初她带了一本黄色内容的小说《害怕飞行》到课堂上,结果受到老师的申诫。
“想办法逗她开心吧,”我真想对校长说,“带她去看麦克斯兄弟的电影,试试看坐了会发出像放屁声音的椅垫,让她看看你那几件上面印着小魔鬼吃热狗的短裤!”我只能不停地说话,但凡间的人却听不到我说什么。
学校让每个学生接受测验,借此决定谁是、谁不是天才生,我常对琳茜说,虽然我有点不高兴自己不是天才生,但更让我恼火的是琳茜的金发。我们姐妹生来都有一头金发,但我的发色越来越淡,到后来变成一头不听话的灰褐发;琳茜仍是一头金发,而且闪耀着神秘的光泽,她是家里惟一地道的金发女孩。
获选为天才生后,琳茜发愤图强,一心想成为名副其实的优等生。她闭门苦读,而且专看重头书,我看《你在那里吗?上帝;是我,玛格丽特》之类的青少年读物,她则研读卡谬的《抵抗》、《反叛》和《死亡》,虽然她或许读不透这些作品,但她把书本带在身边,同学甚至老师们看了都对她敬畏三分。
“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想念苏茜。”凯定先生说。
琳茜默不作声。
“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凯定先生试着安慰琳茜。
琳茜面无表情地回瞪他一眼。
“现在你得负起责任喽,”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琳茜始终保持沉默,让他觉得自己或许说中了什么,“你是沙蒙家惟一的女孩了。”
琳茜依然毫无反应。
“你知道今天上午谁来找我吗?”凯定先生一直保留这个大消息,他确定这件事一定能引发琳茜的反应。“迪威特先生早上来找我,他想组织一个女子球队。”凯定先生继续说,“你是其中的灵魂人物,他看到你表现得那么好,简直和他队里的男选手一样杰出,他觉得如果由你领头的话,其他女孩一定踊跃参加,你觉得怎么样?”
妹妹的心房有如拳头般紧闭,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据说我姐姐在离球场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遭到谋杀,我想我恐怕很难在这里踢球。”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
凯定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琳茜。
“还有什么事吗?”琳茜问道。
“没事了,我……”凯定先生再度伸出手,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指望琳茜能够理解他的用心。“我希望你知道,大家都很难过。”
“我第一堂课快迟到了。”她说。
在那一刻,她让我想起西部片中的一个角色。爸爸喜欢西部片,我们父女三人常一起看深夜播出的影片,片中总有一个男人,开枪射击之后把手枪举到唇边,吹一口气,将烟雾吹向荒野。
琳茜站起来,慢慢走出校长办公室,这是她惟一可以喘息的时刻,秘书们聚集在校长室外,老师们在教室里,学生们坐在课桌后,爸妈在家里,警察时来时往。她绝不崩溃,我看着她,感觉得到她在心里不断重复:很好,一切都很好。没错,我死了,但这种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人总是难免一死,不是吗?那天她走过校长室外面的办公室,她看起来好像在直视秘书们的眼睛,其实她看的是秘书们擦得不好的口红,以及她们的绉纱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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