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在我的第一个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我进村子里去,找鞋匠拿一只鞋子,我被捕了,给关进了监狱里去,因为正如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面说明了的,我拒绝付税给国家,甚至不承认这个国家的权力,这个国家在议会门口把男人、女人和孩子当牛马一样地买卖。我本来是为了别的事到森林中去的。但是,不管一个人走到哪里,人间的肮脏的机关总要跟他到哪里,伸出于来攫取他,如果他们能够办到,总要强迫他回到属于他那共济会式的社会中。真的,我本可以强悍地抵抗一下,多少可以有点结果的,我本可以疯狂地反对社会,但是我宁可让社会疯狂地来反对我,因为它才是那绝望的一方。然而第二天我被释放出来了,还是拿到了那只修补过的鞋子,回到林中正好赶上在美港山上大嚼一顿越橘。除了那些代表这国的人物之外,我没有受到过任何人的骚扰。除了放我的稿件的桌子之外,我没有用锁,没有闩门,在我的窗子上,梢子上,也没有一只钉子。我日夜都不锁门,尽管我要出门好几天;在接下来的那个秋天,我到缅因的林中去住了半个月,我也没有锁门。然而我的房屋比周围驻扎着大兵还要受到尊敬。疲劳的闲游者可以在我的火炉边休息,并且取暖,我桌上的几本书可以供文学爱好者来翻阅,或者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我的橱门,也可以看我还剩下什么饭菜,更可以知道我晚餐将吃些什么。虽然各个阶级都有不少人跑到湖边来,我却没有因此而有多大的不便,我什么也没有丢,只少了一部小书,那是一卷荷马,大概因为封面镀金镀坏了,我想这是兵营中的一个士兵拿走的。我确实相信,如果所有的人都生活得跟我一样简单,愉窃和抢劫便不会发生了。发生这样的事,原因是社会上有的人得到的多于足够,而另一些人得到的却又少于足够。蒲伯译的荷马应该立刻适当地传播……
"Necbellafuerunt,
Faginusastabatdumscyphusantedapes。"
"世人不会战争,
在所需只是山毛榉的碗碟时。""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湖
有时,对人类社会及其言谈扯淡,对所有村中的友人们又都厌倦了,我便向西而漫游,越过了惯常起居的那些地方,跑到这乡镇的更无人迹的区域,来到"新的森林和新的牧场"上;或当夕阳西沉时,到美港山上,大嚼其越橘和浆果,再把它们拣拾起来,以备几天内的食用。水果可是不肯把它的色、香、味给购买它的人去享受的,也不肯给予为了出卖它而栽培它的商人去享受的。要享受那种色、香、味只有一个办法,然而很少人采用这个办法。如果你要知道越橘的色、香、味,你得请问牧童和鹧鸪。从来不采越橘的人,以为已经尝全了它的色、香、味,这是一个庸俗的谬见。从来没有一只越橘到过波士顿,它们虽然在波士顿的三座山上长满了,却没有进过城。水果的美味和它那本质的部分,在装上了车子运往市场去的时候,跟它的鲜丽一起给磨损了,它变成了仅仅是食品。只要永恒的正义还在统治宇宙,没有一只纯真的越橘能够从城外的山上运到城里来的。
在我干完了一天的锄地工作之后,偶尔我来到一个不耐烦的侣伴跟前,他从早晨起就在湖上钓鱼了,静静的,一动不动的,像一只鸭子,或一张漂浮的落叶,沉思着他的各种各样的哲学,而在我来到的时候,大致他已自认为是属于修道院僧中的古老派别了。有一个老年人,是个好渔夫,尤精于各种木工,他很高兴把我的屋子看作是为便利渔民而建筑的屋子,他坐在我的屋门口整理钓丝,我也同样高兴。我们偶尔一起泛舟湖上,他在船的这一头,我在船的另一头;我们并没有交换了多少话,因为他近年来耳朵聋了,偶尔他哼起一首圣诗来,这和我的哲学异常地和谐。我们的神交实在全部都是和谐的,回想起来真是美妙,比我们的谈话要有意思得多,我常是这样的,当找不到人谈话了,就用桨敲打我的船舷,寻求回声,使周围的森林被激起了一圈圈扩展着的声浪,像动物园中那管理群兽的人激动了兽群那样,每一个山林和青翠的峡谷最后都发出了咆哮之声。
在温和的黄昏中,我常坐在船里弄笛,看到鲈鱼游泳在我的四周,好似我的笛音迷住了它们一样,而月光旅行在肋骨似的水波上,那上面还零乱地散布着破碎的森林。很早以前,我一次次探险似的来到这个湖上,在一些夏天的黑夜里,跟一个同伴一起来;在水边生了一堆火,吸引鱼群,我们又在钧丝钩上放了虫子作鱼饵钓起了一条条鳘鱼;这样我们一直搞到夜深以后,才把火棒高高地抛掷到空中,它们像流星烟火一样,从空中落进湖里发出一些响亮的咝声,便熄灭了,于是我们就突然在完全的黑暗之中摸索。我用口哨吹着歌,穿过黑暗,又上路口到人类的集名处。可是现在我已经在湖岸上有了自己的家。
有时,在村中一个客厅里待到他们一家子都要休息时,我就回到了森林里;那时,多少是为了明天的伙食,我把子夜的时辰消耗在月光之下的垂钓之上,坐在一条船里,听枭鸟和狐狸唱它们的小夜曲,时时我还听到附近的不知名的鸟雀发出尖厉的啸声。这一些经验对我是很值得国忆和很宝贵的,在水深四十英尺的地方抛了锚,离岸约二三杆之远,有时大约有几千条小鲈鱼和银鱼围绕着我,它们的尾巴给月光下的水面点出了无数的水涡;用了一根细长的麻绳,我和生活在四十英尺深的水底的一些神秘的夜间的鱼打交道了,有时我拖着长六十英尺的钓丝,听凭柔和的夜风把我的船儿在湖上漂荡,我时不时地感到了微弱的震动,说明有一个生命在钓丝的那一端徘徊,却又愚蠢地不能确定它对这盲目撞上的东西怎样办,还没有完全下决心呢。到后来,你一手又一手,慢慢地拉起钓丝,而一些长角的鳘鱼一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边扭动着身子,给拉到了空中。特别在黑暗的夜间,当你的思想驰骋在广大宇宙的主题上的时候,而你却感到这微弱的震动,打断了你的梦想,又把你和大自然联结了起来,这是很奇怪的。我仿佛会接着把钓丝往上甩,甩到天空里去,正如我同时把钓丝垂人这密度未必更大的水的元素中去的情况一样。这样我像是用一只钓钩而捉住了两条鱼。
瓦尔登的风景是卑微的,虽然很美,却并不是宏伟的,不常去游玩的人,不住在它岸边的人未必能被它吸引住:但是这一个湖以深邃和清澈著称,值得给予突出的描写。这是一个明亮的深绿色的湖,半英里长,圆周约一英里又四分之三,面积约六十一英亩半;它是松树和橡树林中央的岁月悠久的老湖,除了雨和蒸发之外,还没有别的来龙去脉可寻。四周的山峰突然地从水上升起,到四十至八十英尺的高度,但在东南面高到一百英尺,而东边更高到一百五十英尺,其距离湖岸,不过四分之一英里及三分之一英里。山上全部都是森林。所有我们康科德地方的水波,至少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站在远处望见的,另一种,更接近本来的颜色,是站在近处看见的。第一种更多地靠的是光,根据天色变化。在天气好的夏季里,从稍远的地方望去,它呈现了蔚蓝颜色,特别在水波荡漾的时候,但从很远的地方望去,却是一片深蓝。在风暴的天气下,有时它呈现出深石板色。海水的颜色则不然,据说它这天是蓝色的,另一天却又是绿色了,尽管天气连些微的可感知的变化也没有。我们这里的水系中,我看到当白雪覆盖这一片风景时,水和冰几乎都是草绿色的。有人认为,蓝色"乃是纯洁的水的颜色,无论那是流动的水,或凝结的水"。可是,直接从一条船上俯看近处湖水,它又有着非常之不同的色彩。甚至从同一个观察点,看瓦尔登是这会儿蓝,那忽儿绿。置身于天地之间,它分担了这两者的色素。从山顶上看,它反映天空的颜色,可是走近了看,在你能看到近岸的细砂的地方,水色先是黄澄澄的,然后是淡绿色的了,然后逐渐地加深起来,直到水波一律地呈现了全湖一致的深绿色。却在有些时候的光线下,便是从一个山顶望去,靠近湖岸的水色也是碧绿得异常生动的。有人说,这是绿原的反映;可是在铁路轨道这儿的黄沙地带的衬托下,也同样是碧绿的,而且,在春天,树叶还没有长大,这也许是太空中的蔚蓝,调和了黄沙以后形成的一个单纯的效果。这是它的虹色彩圈的色素。也是在这一个地方,春天一来,冰块给水底反射上来的太阳的热量,也给土地中传播的太阳的热量溶解了,这里首先溶解成一条狭窄的运河的样子,而中间还是冻冰。在晴朗的气候中,像我们其余的水波,激湍地流动时,波平面是在九十度的直角度里反映了天空的,或者因为太光亮了,从较远处望去,它比天空更蓝些;而在这种时候,泛舟湖上,四处眺望倒影,我发现了一种无可比拟、不能描述的淡蓝色,像浸水的或变色的丝绸,还像青锋宝剑,比之天空还更接近天蓝色,它和那波光的另一面原来的深绿色轮番地闪现,那深绿色与之相比便似乎很混浊了。这是一个玻璃似的带绿色的蓝色,照我所能记忆的,它仿佛是冬天里,日落以前,西方乌云中露出的一角晴天。可是你举起一玻璃杯水,放在空中看,它却毫无颜色,如同装了同样数量的一杯空气一样。众所周知,一大块厚玻璃板便呈现了微绿的颜色,据制造玻璃的人说,那是"体积"的关系,同样的玻璃,少了就不会有颜色了。瓦尔登湖应该有多少的水量才能泛出这样的绿色呢,我从来都无法证明。一个直接朝下望着我们的水色的人所见到的是黑的,或深棕色的,一个到河水中游泳的人,河水像所有的湖一样,会给他染上一种黄颜色;但是这个湖水却是这样地纯洁,游泳者会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而更奇怪的是,在这水中四肢给放大了,并且给扭曲了,形态非常夸张,值得让米开朗琪罗来作一番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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