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什医生还在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打断了他。“我在好转吗?”我说。
有一会儿他没有回答,接着说:“你觉得你在好转吗?”
我怎么觉得?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是的,我想是的。有时候我能记起过去的事情,记起一些回忆中的片段,读日志的时候会找回来。它们感觉起来是真实的。我记得克莱尔、亚当、我的母亲。但是,他们就像我抓不住的线,像气球,我还没有来得及拉住它们已经飘上了天。我记不起我的婚礼,记不起亚当迈的第一步、说的第一个字。我记不起他入校、毕业。所有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去了他的毕业典礼,也许本觉得带我去没有意义。”我吸了一口气。“我甚至记不起得知他的死讯时的情形,也不记得埋他的时候。”我哭了起来,“我觉得我要疯了。有时我甚至不认为他死了。你能相信吗?有时候我想本在这件事上也骗了我,跟其他所有事情一样。”
“其他所有事情?”
“是的。”我说,“我的小说。那次袭击。我失去记忆的原因。所有事情。”
“可是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了一个念头。“因为我有外遇了?”我说,“因为我对他不忠?”
“克丽丝。”他说,“这不可能,你不觉得吗?”
我没有说什么,他当然是对的。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他的谎言是为了报复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理由很可能更加平淡。
“知道吧,”纳什医生说,“我觉得你在好转,你在记起事情,比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要频繁多了。这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绝对是一种有进展的表现。它们代表着——”
我向他转过身:“进展?你把这个叫做进展?”现在我几乎是在喊,愤怒从体内喷涌而出,仿佛我再也装不下它了。“如果进展就是这样,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有进展。”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不想要!”
我闭上了眼睛,任凭悲伤肆虐。不知道为什么无助在此刻感觉并不糟糕,我不觉得丢脸。纳什医生在跟我说话,告诉我先不要灰心,事情会好起来的,要冷静下来。我不理睬他。我无法冷静下来,也不想要冷静。
他停了车,关掉引擎。我睁开了眼睛。我们已经驶离了主街,在我的前面是一个公园。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见一群男孩——我想是少年——在玩足球,把两堆外套当成了球门柱。天已经开始下起了雨,但他们还在踢。纳什医生转身面对着我。
“克丽丝。”他说,“我很抱歉。也许今天去那里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我原本以为可能会激发其他的回忆,我错了。无论怎么样,你不该看到那张照片……”
“我甚至不知道原因是不是照片。”我说。我已经不再哭了,可我的脸是湿的,我能感觉到一大股鼻涕正流出来。“你有纸巾吗?”我问。他越过我在手套箱里找了起来。“是这一切造成的。”我接着说,“看见那些人、想象我也曾经像那样过。还有那篇日记。我不能相信是我写的,我无法相信我病成了那样。”
他递给我一张纸巾。“可你不再是那样了。”他说。我接过纸巾擦了鼻涕。
“也许更糟。”我轻轻地说,“过去我写过:就像死了。可是现在呢,现在更糟糕。这就像每天都快要死去,一遍又一遍。我需要变得好起来。”我说,“我无法想象再这样下去了。我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去睡觉,明天一觉醒来我会什么也不知道,后天醒来也是如此,然后接下来又是一天,直到永远。我不能想象,也不能面对。那不是生活,只是活着,从一个时刻跳到另外一个时刻,不知道过去也不能计划未来。我想动物肯定就是这样。最糟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不知道些什么,可能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伤害我,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倒进了他的怀里,心里知道他会怎么做、他必须怎么做。他的确这么做了。他张开双臂抱住我,我让他抱着。“会好的。”他说,“会好的。”我能够感觉到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我吸了一口气,吸进了他的气味、刚刚洗过的衣服和隐隐约约其他的味道。汗味、性感的味道。他的手放在我的背上,我觉得它在移动,慢慢摸过我的头发、我的头,刚开始是轻轻地,但在我开始抽泣之后动作变得更坚定了。“会没事的。”他低声说,我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想记起受到袭击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只要记起了这件事,我就能想起所有事情。”
他的口气很轻:“没有证据证明是这种情况,没有理由——”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我说,“我知道,虽然不清楚原因。”
他搂了搂我,轻轻地,几乎轻得让我感觉不到。我觉得他结实的身体挨着我,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我想起了另一个时刻,当时我也被人抱在怀里。又是一幕回忆。我跟现在一样闭着眼睛,身体紧紧地被压在一个人身上,尽管是不同的人。我不希望被这个男人抱着,他在伤害我。我在挣扎,努力想要逃脱,但他很强壮,把我拉向他。他说话了。婊子,他说。贱人,尽管我想争辩,却没有。我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而且就像在纳什身边一样,我在哭,在尖叫。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身穿的蓝色衬衫、一扇门、一个梳妆台,还有梳妆台上方的三面镜子和一张画——画着一只鸟。我可以看到他强壮的手臂,上面有发达的肌肉,一条血管贯穿而过。放开我!我说,接着我在旋转,倒了下去,或者是地板升上来接住了我,我说不清。他抓起我的一把头发,把我向门口拖去。我扭过头去看他的脸。
正是在那儿回忆再次让我前功尽弃。虽然我记得看见了他的脸,却不记得看到的模样。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白。仿佛无法应付这个空洞,我的脑子绕着认识的脸打转,转出了各种荒谬的模样。我看见了纳什医生、威尔逊医生、“费舍尔病房”的接待员、我的父亲、本。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脸,在我举起拳头打出去的时候那张脸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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