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人吗?”我问道。家里如此冷冷清清,简直有点儿反常。“是的,大家都出去了,”丽贝卡一边说,一边翻弄着炉子上的烤肉,“你现在可以讲讲你刚才在电话里所说的堂而皇之的爱情了。”她又笑了,声音很低,无拘无束,这倒使我不自在了。“你知道我这人不太严肃认真,”我说,“我有时什么话都敢说……虽然,我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个意思。你懂了吗?”
“真棒!这就是我为啥要喜欢你的原因了。你根本不忠实,可又值得信任。这真是绝妙的结合。”
“你知道你和我呆在一起有安全感。是这意思吧,嗯?”说着,我侧身向她,用手臂搂住她。她笑着挣脱开了,脱口而出:“我觉得就不是这样,这你是知道的。”
“我只是让你别那么斯文,”我咧嘴笑着说,“我们现在要美美地吃一顿了……谢天谢地,味道不错……做的什么?是鸡吗?”
“猪肉!”她说,“鸡肉……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我特地给你做的吗?往下讲吧。别一门心思地只管吃。尽量说些有趣的,别靠近我,小心我用叉子扎你……给我说说昨晚怎么啦,说真话,量你也不敢撒谎……”
“这倒不难,亲爱的丽贝卡,尤其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说来话长了,你真的那么爱听吗?”
她又笑了。
“天哪,你笑得真下流,”我说,“好吧,不管怎样。我讲到哪儿了……噢,对了,讲真话……听着,我的确和我老婆睡觉了……”
“我想也是这样。”丽贝卡说。
“别急着下结论,好的还在后头呢,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在你和你老婆睡觉以后,还是以前?”
“同时。”我和蔼地笑着。
“不!不!别说了!”她扔掉叉子,叉着腰站起来,审视着我,“我不知道……你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等一等,我摆好桌子再说。我想听听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不给来点儿杜松子酒?”我说。
“我有些红酒……只能这么招待你了。”
“好,好!这当然也行。红酒呢?”
当我起瓶塞时,她走近我,抓住我的胳膊说:“听着,要从实招来。要不我放不过你。”
“可我说的就是实话呀!”
“这就好,碰了杯再说。我们坐下吧……你爱吃菜花吗?我再也没买别的蔬菜。”
“我什么都爱吃,什么都喜欢。我喜欢你,喜欢莫娜,喜欢我老婆,喜欢马、牛、鸡、炒粉、木薯淀粉、果味饼干、汽油、痱子……”
“你喜欢……这都是你喜欢的吗?你说得真棒,听得我也饿了。你的确喜欢一切,可是你不会爱。”
“我也爱。我爱吃喝,爱酒色,我当然爱喽。你怎么认为我不爱呢?如果你喜欢,我就爱。爱只不过是更高的层次,我与上帝的爱毫无二致,在我们眼里,时间、地点、种族、肤色、性别如此种种,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也以同样的方式爱你。我想这还不够吗?”
“你借题发挥得太多太多了,你跑题了。听着,安静一会儿。我把肉切开,浇上肉汁,好吗?”
“肉汁……噢,噢,我爱肉汁。”
“像你爱你的妻子、我和莫娜一样,对吧?”
“哪止这些呢,现在我喜欢的就是肉汁。我得浇上一勺子,多些,浓些,丰富的肉汁……太好了。顺便说一下,我刚才同一个埃及学学者交谈了,他想找份信差的工作。”
“肉汁在这儿,别顾左右而言他,还是讲讲你老婆的事吧。”
“当然,我肯定会说的。我竹筒倒豆子,全讲给你听。首先,我得说,你手里端着肉汁的时候,模样真可爱呀!”
“你要再扯这些,”她说,“我就给你一刀。你到底怎么了?你每次见到你老婆,她都会使你这样吗?你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她在我一侧坐下来。
“我是玩得很开心,”我说,“我刚才说到有一位埃及学学者来求职……”
“哎呀!不是那个讨厌的埃及学学者!我要听的是你妻子的事,还有另外那个女人。天哪,你要再瞎说,我就杀了你!”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和菜花,喝上一大口酒,把嘴里的东西送下肚去。我吃得香极了。真是美味佳肴!我还要吃。
“是这样的……”我吞下几口肉后又开始说了。她嗤嗤地笑了。
“怎么啦?我说什么了?”
“这不是你说的话,你以这种方式说话吧。你似乎很让人肃然起敬,很超脱,又是一副天真的样子。上帝啊!这就是天真无邪吧?如果不是通奸,而是犯了杀人案,你也会用这种方式说话吧?你真是自得其乐,是吗?”
“当然……不该这样吗?有什么奇怪吗?”
“不,不,”她拖着腔调,“我想没什么……不过,你的所作所为有时听起来有点儿吓人。你总是夸夸其谈,口气太大。你要是生在俄国就好了!”
“哦,俄国!何尝不是呢。我热爱俄国!”“你还爱猪肉和菜花,当然还有肉汁与我本人。告
诉我,你不爱什么?好好想一想,我非常想知道。”
我吞下一块浸满肉汁的肥肉,看着她。
“哦,有了。我不喜欢工作。”我停了一下,想着我还不喜欢什么东西。“噢,对了!”我严肃认真地说,“我还不喜欢苍蝇。”
她放声大笑:“工作和苍蝇,就这些吧!我得记住,天哪,这就是你讨厌的全部东西?”
“目前能想到的就这些了。”
“那么对于犯罪、邪恶、暴政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呢?”
“哦,对于这些嘛!”我说,“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还不如问我天气怎么样呢。”
“你是这意思?”
“当然。”
“真不可思议!或许是你吃起饭来就不会思考了吧?”
“这倒也是,”我说,“我一吃起东西就思路不清。你呢?其实,我不愿意这样。再说,我根本不是个思想家。思考总归不能解决问题,它是一种妄想。思考会使你生病……顺便问一下,有甜食吗?比如力德克之类的东西?那可是很好的奶酪,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怪,”我接着往下说,“人们总是说喜欢,很好,真棒,了不起之类的话,好像这就意味着好一些。当然,我并非每天都有这样的感受,但是,当我正常时,当我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就喜欢这样说。只要遇到机会,谁都会这样。这是内心的自然状态。问题是我们在多数时间里都感到恐怖。我说的这种恐怖感,意味着我们自己吓唬自己。就拿昨晚来说吧,你根本想像不出那一切是多么地不寻常。除了闪电,没有任何外界的东西参与。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但是,还是同样的房子,同样的气氛,同一个妻子,同一张床。这就好像压力突然消失一般--我指的是心理压力,是那种我们生来就有的难以想像的忧愁与烦恼,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说到什么暴政啦,邪恶啦,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我十五六岁正风华正茂的时候,这些问题常常萦绕于我脑中。后来,我世事洞明,对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说,思想能够让人明白一切。可以说,我纯洁无私,毫无偏见之心。我对任何事情都不设防线,即使对我最不相信的制度也是一样,甚至连小孩都不会这样做的。我完全依据个人的意愿设想一个理想的世界。这一理想的世界再简单不过了:没有金钱,没有所有权,没有法律与警察,没有政府和士兵,没有刽子手和监狱,也没有什么派别。我消除任何干扰和制约的因素,实现彻头彻尾的自由。我在这真空状态中爆发了。我真希望每个人像我一样行事,或者按我的想法行事。我渴望有一个按我的思想而建立的世界,充满我的精神灵魂的世界。我拜自己为上帝,这样,谁也阻拦不了我的言行……”
我喘了口气,注意到她听得那么入神,那么认真。“还往下说吗?这些话你可能听了一千次了吧?”
“你一定要往下说,”她柔声柔气地说着,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臂上,“我开始看到了另外的你,我愈发喜欢这时的你了。”
“忘了乳酪了吧?对了,这酒也不错。可能有点儿辣,但还不错。”
“听着,亨利,吃吧!喝吧!抽烟吧!你可以随心所欲。只要我们这家里有,你尽情享受吧。只是不要停下来,谈吧。”
她正要坐下。我蓦地站起来,热泪盈眶,我搂住了她。“现在我要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说,“我真的爱你。”我并不想去吻她,只是想拥她入怀。我放开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是个演员。”她说,“这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很纳闷的是为什么人们有时很怕你。”
“我知道,我有时还怕自己呢。尤其是别人有反应时更是如此。我不知道该如何掌握分寸。如果我们真正地放任自流,也不会有什么卑鄙、丑恶或者犯罪的事,但这很难让人明白。不管怎么说,想像中的世界与平常的世界之间是有界限可言的,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平常,只不过是一片胡言乱语。如果是静观事物……我说的是观察,而不是思考,也并非评判……那么你会感到一个完全疯狂的世界。这是上天造就的疯狂!天下太平是这样,发生战争或者革命时也是这样。罪恶是疯狂的,灵丹妙药也是疯狂的。我们像狗一样被驱来赶去,我们正在逃脱。逃脱什么?我们也不清楚。摆脱百万个难以名状的事情,这种逃脱是一种溃退,一种恐怖,但是这没有终点,除非你就站在那儿不动。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能沉得住气,以静制动,你就能把握住自己,就能正常地生活下去,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从早上醒来到晚上上床,人们都在欺骗,装模作样,尔虞我诈。谁心里都清楚这一点,但谁都会联合起来把这场骗局永远地进行下去。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互相看起来都很讨厌的原因。难怪战争、屠杀、圣战以及一切肮脏的勾当都会那么容易发生。我们所祈祷的就是要胡作非为,因而妥协投降总是那么顺利,勾引女人总是那么得心应手,但这一切都进行得冠冕堂皇,引不起任何非议与抱怨。如果我们还相信神,我们要让他成为复仇之神。我们全身心地受他指挥,把万事万物涤荡得干干净净。假惺惺地要把这污泥浊水涤荡干净已为时晚矣。我们还身陷其中,我们并不需要一个新世界……只是想把我们业已创造的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埋葬掉。十六岁的时候,你可以相信一个新世界,实际上你可以什么都相信;可到了二十岁,你就命中注定了,你明白了。你开始成熟,你最大的期望就是结识四肢健全的异性。
这不是希望幻灭的问题。希望就是幻灭的标志;它是脆弱无力的。勇气也无济于事,因为人人会因作恶而鼓足勇气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除非我用想像力这个词。我这并不是指规划好的蓝图,也不是指把某种想像变成现实。可以说,我说的是指某种更加灵活持久的、永恒的超级视觉,有点儿像我们所说的我们曾经有过的第三只眼吧。这是一种人人都具备的、天然的预见性。有了这一心灵,那只能使我们看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眼睛所摄入的一切被大脑吸收消化了,于是我们以新的方式觉悟到这个世界,做到互知互察。我们那可怜的自我意识慢慢苏醒,随之便是狂妄自大,目无一切,甚至连盲人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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