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儿写信,我才能写得最狂热、最充满激情。任何一个人,要是认为自己不堪一击、不可救药的话,他都能够从我身上汲取勇气。一支刮纸的钢笔、一瓶墨水以及几片稿纸--这些是我仅有的武器。只要是我想到的,无论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都会记下来。等我把信寄出,我就上楼,躺在老婆身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暗处,好像非要从中探究出未来的样子。我三番五次地这样想,假如一个男人,一个像我这样对爱情忠心耿耿然而前途渺茫的男人,全身心地爱上一个女人;如果他乐意削掉双耳寄给她;如果他愿意倾出满腔热血写成血书,使她充分了解他的需要与渴望,愿意永远侍其左右--这样的话,她就不可能对他加以拒绝。要是他乐意为爱情奉献出最后一滴血,那么长相最丑的人,最软弱无能的人,最不引人注目的人就必定能获得成功。面对这刻骨铭心的爱情表白,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招架得住。
我又去了舞厅,见有留给我的便条。一见到她那熟悉的笔迹我就激动得发抖。上边说得言简意赅。她约我第二天午夜在泰晤士广场那儿的杂货店门前见面。我就不必给她家写信了,这太让我高兴了。 会面时,我口袋里还剩不到十块钱。她应酬得很好,热情而又诚恳。她没有提及我去她家,以及给她写信、寄送礼物的事。她聊了一会儿就问我愿意去哪儿转转,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活灵活现地站在那儿,跟我说着话,眼睛盯着我,这种情形真让我受宠若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咱们去吉姆·克利那儿吧。”她算是给了我台阶下。她挽着我的胳膊,走到有出租车的地方。我的身子陷进车座里。她只是出现在我面前,却使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我不敢亲吻她,连握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她能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俩吃着、喝着、跳着,一直玩到凌晨。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无话不说。我对她自己以及她那现实生活的了解与以前一样,没什么进展。这倒不是因为她秘不示人,而是因为她的现实生活相当充实。这样,昔日经历与未来前景就显得微不足道。
服务员送来的账单简直是要我的命。
为了磨蹭时间,我又多点了些水酒。我实言相告,说我身上只带了两三块钱,她提出让我给他们支票,说支票兑付绝对没问题。我解释道自己没有什么支票,只有薪水。总之,我已把钱花得光光了。
刚才向她坦言窘境时,我心里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我找了个借口就去电话亭打电话。我接通电报公司的总办事处。夜班经理是我的朋友。我央求他让一名仆差带一张五十元的支票,马上赶到我这里。他可以去柜台借这笔钱,他也知道我不是欠债的主儿,但我还是向他诉说了不幸,并保证明天天黑前归还借款。
送钱的人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这老头叫克瑞顿,以前可是个干什么都头头是道的部长。看到我在这样的地方待到这时候,他似乎非常惊奇。我在账单上签着字,他压低声音问我五十块钱够用不够用。“我可以把自己的钱借给你,”他又说,“我很乐意帮助你。”
“你有多少钱?”考虑到我上午可能还有事要干,转头问他。
“我可以借给你二十五块。”他欣然说道。
我接过钱,对他千恩万谢。我付了账单,塞给侍应生一笔小费,同经理、助理、保安人员、戴帽子的收银小姐、门卫一一握手告别,也同伸手索要钱财的乞丐握了握手。我俩钻进出租车。车一开动,玛勒就情不自禁地扑向我,分开腿跨在我身上。我俩手忙脚乱地做爱,车子开得晃来晃去,牙齿磕磕碰碰,舌头搅咬在一起。她浑身湿漉漉的、热乎乎的。天刚蒙蒙亮,正当我们从河边一个热闹非凡的市场穿过时,我瞥见有警察站在路边,心里咯噔一下。车子急驶而过,“天亮了,玛勒。”我说得慢条斯理,竭力松弛着我的紧张神经。“等等,我还要。”她紧紧搂着我,兴奋不已、气喘吁吁地央求道。她不停地求欢,性高潮持续了好几次,差点儿要把我挤成干柠檬。高潮过后,她从我身上溜下来,重重地栽进车座里,衣服仍撩到膝上,我俯身拥她入怀,手在她那湿漉漉的身上来回揉搓着。经过这一番的纵情恣意,她水蛭般地紧紧贴在我身上,不住地扭动着柔嫩光滑的腰肢。她兴奋地颤抖、痉挛,不能自已。接二连三的性高潮过后,她犹如被猎获的母鹿,精疲力竭,全身瘫软地倒在一边,有气无力地笑着。
过了一会儿,她掏出小镜子开始涂脂抹粉。她的头猛然向后一扬,我突然觉得她的面部表情让人吃惊。化完妆后,她跪坐在车座上,眼睛盯着后窗外面。“有人在跟着我们,”她说,“不要看!”刚才云雨了一番,我舒服至极,也累得够呛。“真有点儿神经病。”我心里自忖道,但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入迷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说话像连珠炮似的,给司机胡乱地指一通,话说得越来越快。“请往这儿开,请。”她恳请司机,好像是到了生死关口。“夫人,”我听见司机说话的声音好像隔了千里之遥,从另外一个世界的机动车里传来的,“我再也不能由着你了……我有妻有子……很抱歉。”
我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按了按。她沮丧地打着手势好像是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太可怕了。”现在可不是问她原因的时候。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俩处于危险境地。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由着自己的暴烈性子决定何去何从。我反应敏捷……没人跟踪我们……那只不过是服用可卡因和鸦片町后的幻觉……但是,是有人跟在我们屁股后面,绝对没错……她在犯罪,很严重,可能还罪行累累……她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我说谎可是一套一套的……我正同一个再夸张也不过分的怪物谈情说爱……我现在就该抛开她,马上就这么做,没什么好解释的……不然,我死路一条……她实在是高深莫测,我难以与她抗衡……我应该清楚,大凡世上的女人,一到了我离了她就不能活的地步,就被罩上了一层神秘……马上出去……开门跳车……自我救赎吧!
我觉得她把手放在我腿上,不知不觉地激醒了我。她面容倦怠,又大又圆的眼睛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彩……“他们溜了,”她说,“现在平安无事了。”
我心里想,世上的事根本没有一帆风顺的,我们现在才刚刚开始。玛勒,玛勒,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时运不济,凶多吉少,但我还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同我结婚,倘若我残了、废了、瘫倒不起,你就把我交给我的父母。我们之间还没有充分地了解。我觉得地面正从我脚下悄悄地松动滑行……
无论是在当初还是后来,她从来透视不出我的想法。她好像长着触角,盲目地探测我的意图,探得很深却不勤于思考。她清楚我是本来想摧毁一切,连她也要干掉的。不管她虚情假意地跟我兜什么圈子,玩什么把戏,她心里明白自己与我正是棋逢对手。我们准备在房子那儿停下来待一会儿。她紧紧地贴着我,好像安了一个她随意控制的开关,那非常灼热的爱情之光激发了我的欲望。车停了下来。她又让司机把车停放在不远处的街道上等我们。我俩双目相对,双手紧握,膝挨着膝,血管里流淌着火一样的激情。我们就这样在某种古典爱情的氛围中默默地伫立良久,只有汽车的引擎声打破了这份儿宁静。
“明天给你打电话,”说着,她很冲动地靠着我,又拥抱了我一次,然后,在我耳边柔声细语地说,“我正爱着世界上最奇怪的男人。你老吓唬人,也很温柔。抱紧我……永远相信我……我老觉得同自己的偶像待在一起。”
她激情似火。我抱住她,浑身抖动不止。注入我心田的这席话使我思绪万千,激动不已。我从小时候起就到大街上审视自我,这种心理上的压抑以及竭力显示内心欲求而不能的受挫感,现在突然迸发出来,直冲云霄。我对自己不熟悉的以及与生俱来所掌握到的书本知识,能提出某种独到而新颖的见解,才思敏捷得令人惊讶。
睡了一两个钟头,我就去报到上班。办公室里挤满了许许多多的求职者。电话同往常一样响个不停。要在这儿一辈子没完没了地填缺补漏,根本没有什么意思,这个规模宏大的电报公司的官员们早已不看重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领域联结的就是电线呀、电缆呀、滑轮呀、电话呀,天知道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对这工作还看不上眼呢。惟一能提起我兴趣的就是工资--我们天天对奖金唠唠叨叨。我还爱干另一档子事儿,挺损的,暗地里伤人。斯皮瓦克是个研究人力资源效率的行家里手,公司那帮人把他从另一个城市请来专门暗中监视我,我对他怀恨在心,向他发泄着不满情绪。只要斯皮瓦克一露面,不管他的办公地点离我有多远,别人都会告诉我。以往,我就像撬箱盗柜的贼,躺下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我怎样能给他使个绊子,让他待不下去。我信誓旦旦地要精心策划把他毁掉。使我高兴的是,我曾冒名伪造信件寄给他,让他上当受骗,出尽洋相,招来没完没了的烦恼。我甚至让人们给他写恐吓信,让我的帮凶柯里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就说他家房子着火了,或者他老婆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只要搅得他心烦意乱,让他徒劳地东奔西颠,干什么都行。我从这种诡计多端的交战中获益匪浅,在这非常时期增长了才干。我父亲总是对我说:“最好把他的名字从名册上划掉,他永远不会付钱的!”我就如同一个年轻的印第安战士,再三想像着要是这个老练的头目交给他一个在押犯并说:“他的脸苍白可怕,把他杀掉吧!”这该多好呀(我想了上千条既能折磨人但又不犯法的策略。有些人我压根就不喜欢,等他们把零头碎脑的债务早早还清后,我就给他们些颜色看看。而我特别憎恨的人呢,等他一收到我的匿名信,而且信上涂抹着猫呀、狗呀以及其他两三种动物的粪便,当然也有最能达意的人的大便,这封信极尽污辱之能事,他准会中风发作而死)。
所以,斯皮瓦克正好撞到了我枪口上。我把全部工作的精力都集中到搞垮他的惟一计划上。平常见了面,我对他必恭必敬,摆出一种急于同他在各方面精诚合作的姿态。尽管从他口中蹦出的每个字都气得我血液沸腾,但我从来不跟他发脾气。我尽可能地把他捧得高高的,助长他的个性膨胀。这样一来,等时机成熟,我找个茬儿挫挫他的锐气,他就会臭名远扬,一败涂地。
临近午时,玛勒打来电话。这次电话可能说了十五分钟,我想她不会挂掉电话的。她说自己又重新拜读了我写的信,还挑了几封甚至大部分信件大声念给她的姑妈听(她姑妈说我肯定是个诗人)。我借钱的事搅得她心烦:我真的能把钱还上或者她需要想办法帮我借些钱吗?我就该是个穷光蛋,简直真不可思议--我言谈举止与富人无二,然而我身无分文她心里就高兴。我们下次要坐电车去某个地方转悠。她才不稀罕什么夜总会呢;她更喜欢在乡下漫步散心或者沿着海滩溜达。这本书太精彩了--她今天早上才开始读的。我咋不试着写一写呢?她坚信我能写出个大部头儿来。我们再次相逢时,她就会向我说起对一本书的想法,要是我乐意,她就引荐我认识一些她熟知的作家--他们很愿意帮助我……
她就那样东拉西扯,没完没了。这真让我毛骨悚然,苦不堪言。我倒希望她能够把想法记录下来,但她说自己很少写信。我为什么就不能领会呢?她伶牙俐齿,令人叫绝。她说起来漫无边际,不知所云,煽动性极强,要么一下子就进入一种激情迸发、活力十足的状态。这样美的语言技巧,熟谙写作技巧的作家得苦熬几年才能修炼成功呀!不过她也写信--记得当我打开她的头封信的时候我就惊讶不已--通篇稚气呀。
而她的话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天吃罢晚饭,我没有同往常一样马上冲出家门,而是摸黑躺在沙发椅上陷入沉思。“你咋不试着写写呢?”这句话一直萦绕于耳,整天让人吃不消。你口出此言时,正是我要对你表达谢意的当儿;那是我蒙受欺骗之后,向我的朋友马格瑞哥索要了十块钱,你后来替我还了账。
在黑暗中,我开始思索自身,想起那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在漫长的夏季,母亲常常牵着我,越过大片田地去看望我的伙伴乔伊和托尼。我尚在年幼,不可能理解优越感带来的快乐所在。这种优越感似乎使我具备了智力正常、天资健全的品质。这就能使一个人同大伙儿玩得开心、合得来,同时也能使他审视自己的这种参与感。以我当时的年纪,我当然意识不到我会比别的孩子玩得开心、尽兴。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慢慢明白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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